多少“冷娃”跳黃河？《立馬中條》作者回應……

每經記者 徐劍銘口述    每經編輯 沈鵬    

▲ 圖片來源：攝圖網

《陜西前省長嫡孫告狀……》一文刊出后，我們沒想到會有如此大的反響。

除了百歲抗戰(zhàn)老兵王蒙芳，事件涉及的幾位老人全都親自下場，通過文末留言加入論戰(zhàn)。

文章閱讀量超過八萬，留言一直在增加，其中不乏當年參與六六戰(zhàn)役的老兵后人，回憶自己祖輩講述的戰(zhàn)況。

但就像《冷暖人生》《南都周刊》等媒體多方調查后的結果：

我們其實沒有能夠找到一個撲黃河幸存的老兵，采訪到的也大都是些零散的，年代久遠的記憶的片斷，最終，很遺憾，我們并沒有能還原出那八百“陜西冷娃”撲黃河的悲壯的一幕。

即使大家再多的回憶，也很難將曾經的藝術創(chuàng)作加冕為史實。

既然如此，我們不妨聽聽首次將“八百冷娃跳黃河”這一說法進行文學加工，并推向公眾的《立馬中條》作者之一徐劍銘先生的看法。

數日前，粉巷君（ID：nbdfxcj）登門采訪。入座后，徐手中的《立馬中條》翻到卷首語，另一只手使勁敲著桌子，氣憤又無奈道：“我是誠心誠意地為陜軍著書立傳，不是江湖亂彈。”

注：以下內容由徐劍銘先生口述，粉巷君整理，謹代表其個人觀點，無關本平臺立場。

01

以前，我看過一段陜軍高級將領黃羅斌的視頻采訪，說得很中肯：“一場戰(zhàn)爭打下來，動輒數萬人，戰(zhàn)場一拉就是幾百里。每個人在戰(zhàn)場上所處的位置不同，身份不同，對這場戰(zhàn)爭得出的結論就不一樣。”

而這次起訴的原告之一，王蒙芳老人，參加中條山戰(zhàn)役時不滿20歲。當時身份為一支軍團傳令班班長，居于一隅，如何得知整個戰(zhàn)場的情形？

況且，王蒙芳親自承認有跳黃河的，只不過“沒有八百這么多”。那你給我說有多少人？多少人為丟人？多少人為不丟人？

當時各方報紙和軍報中都有記載，“敵軍死傷奇重，我軍亦有壯烈犧牲。”一場持續(xù)11天的戰(zhàn)役，我軍最終獲勝，但傷亡六千多人，相形之下，為何這八百人以身殉國就難以承受？

非?？上У氖?，截止目前并未找到有關八百壯士跳黃河的記載，這也是本次爭議的根源。

▲ 圖片來源：每經實習記者 史香玲 攝

一是頗為復雜的歷史政治原因，導致這段戰(zhàn)事被淹沒；二是在將領眼中，整場戰(zhàn)役傷亡慘重，這八百戰(zhàn)士，本就不需過多言語。

為了考證這段歷史，我看完了當時指揮這場戰(zhàn)役的所有將領傳記，包括趙壽山、孫蔚如、孔從洲等人的傳記。

的確，沒有準確記載人數，但有人跳黃河之事，已被認定。

我寫了六十年的書，如今已過古稀之年。本書關于中條山戰(zhàn)役開始時間、指揮將領、經歷階段、最后結果的描寫，敢保證，均無問題。

就像蓋房一樣，四梁八柱絕對沒有問題，至于墻怎么粉刷，掛一幅什么畫，這無礙大局，細節(jié)的安排屬于藝術范疇。

就像《三國演義》和《三國志》，文學與史學的區(qū)別就在于此。

況且，我從未說過這是一本史書，封面清清楚楚地印著“長篇紀實文學”六個大字。

02

戰(zhàn)爭遠比想象地要殘酷。

這是一個新兵團，又叫補充團。這些十六七歲的小娃，都是從西安招來的新兵，在馬家崖集中訓練，等到會打槍了，再送到部隊去。

是的，他們沒有編制，并未編入正式軍隊。

由于離師部較遠，這些入伍還不到三個月的新兵娃子，被日軍截住。他們沒有打過仗，拿的槍也是作戰(zhàn)演習用的，有的甚至沒槍。

我們去山西采訪時，一些老人說到：

“一聽槍聲就知道誰在打仗，日本人拿著沖鋒槍，槍聲是‘塔塔塔塔塔……’，我們的槍是‘嘎嘣，嘎嘣……’，打一槍換一個子彈。”

在敵強我弱的形勢下，日軍像瘋狼惡狗一般撲向新兵團，但小戰(zhàn)士們沒有后退一步，與日軍浴血奮戰(zhàn)。

一千左右的兵力與兩千多日軍廝殺，血肉橫飛，新兵團犧牲了200多人后，被逼到黃河岸邊的高崖上。這些小戰(zhàn)士們彈盡糧絕，無法作戰(zhàn)。

許多年輕人沒有經歷過戰(zhàn)爭，隨口就是一句，“八百個士兵，為何不拼一下？”不是不拼，而是經過一場惡戰(zhàn)之后，我們的戰(zhàn)士拼不過了。

▲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眼前只有兩條路，要么投降，要么自殺。

西北的小娃不懂水性，抱著必死的決心跳下黃河，都不愿成為日寇俘虜，這怎么就是逃兵了？

從古至今，“舍生取義，殺身成仁”是中國人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你要是否定這個，就是顛覆了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

壯士不愿受胯下之辱，為了留存最后的尊嚴，選擇跳黃河，這本是壯舉，何來侮辱陜軍？怎么就為陜軍抹黑了？

抗日戰(zhàn)爭初期，在我所掌握的資料中，真正完成下達任務的只有陜軍！剩下的守南京的南京失守，守武漢的武漢失守，守上海的上海失守，守長沙的長沙失守，全部失守。只有陜軍在中條山堅守了兩年半，日本人沒有過黃河。

03

這段被淡忘的歷史，需要更多的文學和藝術作品來歌頌。

但是，尊重基本史實，也是不容置疑的。

對于電影《咆哮無聲》里砸槍跳河的細節(jié)，我也很反感，這純屬編劇無知，荒唐至極。砸槍的目的就是不把武器留給敵人，但日本人拿的是沖鋒槍，能看上你這“嘎嘣、嘎嘣”的破槍？

當然，我也承認“八百冷娃”是一個概數，但是跳黃河絕不是空穴來風。

在這場戰(zhàn)役中，跳黃河究竟死了多少人？沒有人知道，但是文學作品要靠細節(jié)說話。

當時寫完八百壯士跳黃河，我心潮澎湃，打算歇一會，去浐河旁邊散散步。突然覺得不對啊，場面是寫出來了，但是缺一個特寫鏡頭。我回到書房，這時候也巧，老伴從來不看秦腔，但那天下午突然調到那個臺，恰好唱了兩句——

兩狼山——戰(zhàn)胡兒啊……天搖地動——

好男兒——為國家——何懼——死——生啊……

▲ 抗戰(zhàn)雕像群 圖片來源：攝圖網

好，我就把這句用了，并設置了一個情節(jié)，臉上布滿血漿的小娃娃，手握軍旗從鬼子的后背扎進去，穿心而過，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從山崖墜下。這個情節(jié)是編的，沒有錯，但是大的框架史實是沒有問題的。

紀實文學是文學的一部分，它的原則是八個字：大事不虛，小事不拘。即大的情節(jié)不能胡編，但細節(jié)可以渲染。

我們去山西采訪的時候，很多老人都把6月6號、6月7號這兩天叫“黃河大漂尸”。

戰(zhàn)后，軍部派胥繼武打撈安葬死難的烈士，我親自和他談過話。老頭很多事情都忘了，這一幕仍時時浮現在眼前：

“尸體都腐爛了，因為那兒是個旋渦，水在那兒旋，那尸體也就跟著那水，就在那兒漩，都沒有衣服。后來我才聽說那個水打的，把衣服都打掉了，都是光的，十幾歲的，十七八歲，有傷的不多，大部分都是跳下去的，我們都哭了。” 

04

寫這本書也是緣分。

本書作者之一張君祥，是個熱心腸，覺得陜軍在中條山戰(zhàn)役中的貢獻很大，加上他有親人在此戰(zhàn)役中犧牲了，于是采訪了許多抗戰(zhàn)老兵及其后人，弄了一堆資料。但他文化水平有限，想請陳忠實寫書，但陳忠實很冷靜，“這戰(zhàn)爭場面咱沒經過，太大了，玩不了。”

他到處托付，最后找到我，懇切地說：“你給咱把這寫了。”

我覺得這是好事，這是為陜軍著書立傳，便答應了下來。

在動筆之前，我把抗日戰(zhàn)爭史看完了，又跑去山西采訪。本書的另兩位作者，郭義民和張君祥更是背著行李，數次進入中條山。

看著豐富的采訪資料，我的情緒久久難以平復，兩個多月便完成了初稿。直接投遞到最高出版社，人民出版社，編輯連聲叫好，立即拍案采用。

▲ 資料來源：受訪者供圖

那一年，正好是抗戰(zhàn)60周年。當時，人民出版社已經敲定出版一部東北軍抗戰(zhàn)的書籍，收到我的稿子后，那部書稿就沒用。

陳忠實看完初稿以后，激動地睡不著，半夜12點半，給我打電話說：“序言我寫完了，這本書真是氣壯山河啊，壯了我陜軍的威風！”

有個老頭當年是孔從洲的秘書，八十多歲。他兒子得知中條山戰(zhàn)役寫成書后，趕緊買了，雇人給老頭念。念完以后，老頭不過癮自己看。老頭讀著、哭著，到處拿著這本書給人講，“你看，終于有人為我們說話了。”

最后有一天，他兒子給我打電話說：“麻煩了，老爺子眼瞎了。”

現在沒有參與過戰(zhàn)爭的年輕人，不知戰(zhàn)爭殘酷，不知背后真相，便認為跳河就是逃兵？我只能說，這叫“幼稚”！

為什么要寫《立馬中條》？答案就是書眉上那兩句話：

鐵血陜軍，力挫倭寇，保家國何懼死生。

百年沉浮，仰天長嘯，問天下誰是英雄？

又是清明，緬懷先烈，不禁潸然！作為作家，我問心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