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館長許杰｜文博熱的冷思考：不需擔心流量，更該關心質量

每經記者 石普寧    每經編輯 唐元    

“文博場所將來的發(fā)展態(tài)勢可以參考科技創(chuàng)新的生態(tài)，在小規(guī)模且風險可控的情況下，多做實驗以獲取經驗。”7月11日，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館長、美國人文與科學院院士許杰在成都市美術館A區(qū)負一層學術報告廳進行了題為《藝術與科技的交互生成》的講座?；顒蝇F(xiàn)場，許杰接受了《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以下簡稱“NBD”）的專訪。

自2008年起出任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館長的許杰，是美國首位擔任大型藝術博物館館長的華裔，擁有四十余年的國際博物館從業(yè)經驗，其工作范圍包括學術研究、展覽策劃、文物典藏、行政管理。

在他看來，數(shù)字化技術為文物多元化、多層次的敘事帶來可能。而在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加持下，文博行業(yè)的邊界還有望被進一步拓寬。

在此期間，如何通過實驗的方式找到門徑，是重要的一環(huán)。與此同時，受惠于“文博熱”的影響，國內文博場所在實驗上有時間上的提前量，下一步需要注意的，應該是如何進一步深化觀眾的參觀體驗。

“數(shù)字化技術是大趨勢，文博場所應按需做有意義的實踐”

NBD：你一貫強調數(shù)字化技術在文博行業(yè)的運用，并曾提到讓文物活起來的一個重點是要“講故事”。在“講故事”當中，數(shù)字化技術可以起到什么作用？

許杰：科技可以多元化、多層次地開發(fā)文物敘事的內容和故事。這也是世界上文博行業(yè)目前發(fā)展的一個大趨勢。受空間的限制，在實體博物館中，傳統(tǒng)的內容呈現(xiàn)形式有限，而數(shù)字化技術帶來了更多便利：無需占用太多實體空間，就能在有關文物的各方面做出新的敘事。

另外一個好處在于，數(shù)字化技術可以讓觀眾擁有主動選擇權。不同觀眾的欣賞興趣和求知角度是不一樣的，有的觀眾會想了解更多的背景，比如藝術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功能、文化語境等等。

當然，這種利用和開發(fā)應該是以敘事和文物為主導的，終極目的還是服務于實際的藝術品。同時，也要考慮到，并不是所有的觀眾，特別是年長的觀眾，對現(xiàn)代的科技熟練運用或有興趣運用，所以還是需要保留傳統(tǒng)的文字展板形式。

觀眾是多元的，我們的目的應該是按照其不同需要做相應的服務。而將來所有工具的使用都不是零和關系，而是多元、共生、共存的關系。

亞博館精選重點珍寶結合數(shù)字化技術賦予情景化展示 圖片來源：亞洲藝術博物館SF

NBD：“文化+科技”的形式已經成為文博行業(yè)的一個大趨勢。在采用這種形式的時候，應該關注什么？又需要注意什么問題？

許杰：需要認識到的是實驗的重要性。如果沒有實驗以及新的工具，我們不一定會達到預想的效果，有時還會適得其反。像ChatGPT也并不是“一炮而紅”，它在真正大面積投入使用前做了大量的實驗。

文博場所將來的發(fā)展態(tài)勢可以參考科技創(chuàng)新的生態(tài)，在小規(guī)模且風險可控的情況下，多做實驗以獲取經驗。這些實驗的過程，也就是創(chuàng)新的過程。

需要注意的是，文博場所不應該因為數(shù)字化技術或人工智能是大趨勢，就“一窩蜂”地往上涌，而是應按照自己的需求做有意義的實踐。

“王陵瑰寶：中國漢代考古新發(fā)現(xiàn)”展覽，2017 圖片來源：亞洲藝術博物館SF

NBD：2022年年底以來，以ChatGPT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席卷全球。從文博行業(yè)的角度出發(fā)來看，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價值在哪里？

許杰：生成式人工智能可以在更深、更廣的范圍內，并且效率高效的情況下，綜合許多相關的知識，從而能夠把文博行業(yè)的疆域前沿推得更廣。關鍵還是人的主導。因為人工智能的本源在于一種算法，而這個算法是人發(fā)明的。

我認為，將來文博行業(yè)的人工智能開發(fā)，不只是人工智能科技專家單獨的使命，而是需要與相關的文博專家配合，讓兩者對人工智能有開發(fā)的共同主導權。

“文博熱”為深化觀眾觀展體驗帶來時間提前量

NBD：去年以來，國內“文博熱”持續(xù)升溫，不少人特別是年輕人開始主動走進博物館、美術館等文博場所。對此，你怎么看？

許杰：現(xiàn)在的大趨勢是一票難求，這是一個非常好的現(xiàn)象。我在博物館行業(yè)從業(yè)已經四十余年，還記得上世紀80年代，哪怕是在上海這種大都會，博物館也是門可羅雀。

當然，這也帶來了一些挑戰(zhàn)，比如人員太多以至于影響到了觀賞的體驗感；參觀的層次相對來說比較單一，主要是以“看稀奇”為主等等。

而在此背景下，數(shù)字化技術作為另外一個大的趨勢，疊加“文博熱”的現(xiàn)狀，其實是提供了非常好的便利條件，并且?guī)砹艘粋€很大的時間提前量，讓文博場所有充分的時間去實驗。

為什么這么說？以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為例，在美國，亞洲藝術并沒有真正地進入主流文化，我們的工作顯得尤其重要與迫切，同時也顯得艱難——我們會永遠面臨觀眾量的挑戰(zhàn)。而中國的文博場所有“文博熱”的優(yōu)勢，應該充分利用這段時間把實驗做好，開發(fā)深層次吸引觀眾的內容。

比如，在更多年輕人參觀的情況下，其實可以針對年輕受眾的需求做一些小范圍的實驗，并在過程當中逐漸找到門徑。

國內掀起一股“文博熱” 圖片來源：新華社

NBD：觀察年輕人的社交媒體不難發(fā)現(xiàn)，文創(chuàng)產品是他們在逛展時候關注的重點。對于展覽或者文博場所本身，文創(chuàng)產品的定位應該是怎樣的？

許杰：每個觀眾能帶走的都是體驗，文創(chuàng)產品就是實實在在的一個承載體。好的文創(chuàng)產品，可以是感人的，能夠作為逛展、看展，乃至于對整個博物館、美術館記憶的儲存，而這一點是有意義的。

同時，博物館、美術館等文博場所也是一個需要大量資源的社會平臺，文創(chuàng)產品也可以作為匯攏財政等方面資源的補充。

故宮文創(chuàng) 圖片來源：新華社

NBD：你曾提道，“博物館事業(yè)永遠是一個進行時態(tài)”。就當下而言，國內博物館、美術館等文博場所的“量”有了之后，“質”要如何同步提上來？

許杰：需要考慮的還是如何更豐富地服務于觀眾，也就是深化觀眾的體驗，而不僅僅是網紅打卡，或者是停留在“看稀奇”的階段。就像我剛才說的，現(xiàn)在中國的文博場所有“文博熱”的優(yōu)勢，不需要太擔心觀眾的人流量，要應該關心的是如何提高觀眾參觀的質量，帶給他們一個有深層次的參觀體驗。

在這之中，將展覽從器物展轉換成體驗展，是一件重要的事情。當然，體驗展的基礎是器物，但是器物不一定有一個很明確的完整敘事。而觀眾來到展覽現(xiàn)場，必然不能帶走文物，能帶走的一定是體驗。

就像喝咖啡一樣，在咖啡館喝，和在家里自己制作咖啡來喝，體驗必定是不同的。同理，博物館等場所下一步需要思考的便是：我能夠帶來的體驗，應該是怎么樣的？

封面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