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圈地震！早教第一股美吉姆“跌”在起跑線上

每經記者 杜蔚 丁舟洋    每經編輯 董興生    

近來，關于美吉姆的壞消息鋪天蓋地。

這些壞消息出現(xiàn)在社交網(wǎng)站首頁、寸土寸金的大型購物中心，出現(xiàn)在美吉姆內部員工群、等待上課的孩子中間，也出現(xiàn)在美吉姆的加盟重鎮(zhèn)和二手平臺上——倒閉的美吉姆門店在轉讓嶄新的教具。

這些壞消息還出現(xiàn)在交易所下發(fā)的問詢函里。截至2022年末，美吉姆（SZ002621，股價3.80元，市值31.25億元）存放在境內的存款只有4841萬元，而上市公司僅一年內需要償還的非流動負債就達9290.88萬元。

這些壞消傳遞出一個共同的信號：缺錢，很缺錢。

教育部發(fā)布的《2022年全國教育事業(yè)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顯示，2022年，全國幼兒園減少5610所，學前教育在園幼兒4627.55萬人，比上年減少177.66萬人。我國進入人口負增長時代后，新生兒的減少，最先受沖擊的就是學前教育。

早教第一股美吉姆，背靠資產規(guī)模過萬億的中植集團，一直被視作行業(yè)標桿。高峰時期，美吉姆在全國開了548家門店，擁有15萬名動輒付款上萬元的會員，為何突然缺錢至此？

履新美吉姆近一年的“85后”董事長馬紅英，曾是中植集團的“財務大總管”。在與《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交流時，馬紅英表示：“市場經濟的事就讓市場經濟來解決，這對所有的投資人來說都是生意。生意如果做得下去的話，才會去做。如果市場給我們一些支持，我們就會堅持下去，如果各方都擠壓我們，在資金流真的不足以支撐的時候，我們也沒辦法。”

7月10日，美吉姆方面發(fā)聲明稱，“美吉姆部分地區(qū)加盟中心進行了相應的經營調整和布局優(yōu)化”，目前美吉姆（中國）總部及全國400余家授權加盟中心運營情況正常。

記者跟蹤采訪得知，部分城市相關政府部門已介入處理美吉姆學員未消耗的課時問題。

此外，美吉姆第二大股東俞建模及其一致行動人張源計劃減持股票套現(xiàn)。美吉姆最新公告顯示，俞建模、張源兩人計劃在7月11日起15個交易日后的三個月內，合計減持公司股份不超過2420萬股，即不超過公司當前股份總數(shù)的3%。此外，俞建模在5月已完成減持120萬股，套現(xiàn)540萬元。

2019年5月25日，上海市徐匯區(qū)商場，美吉姆集團 每經記者 張韻 攝

“媽媽，這是我上早教的美吉姆嗎？”

媽媽的日常總是有許多“極限操作”。頭天還在為孩子約美吉姆的課，次日清晨卻收到客服老師發(fā)的預警老板“跑路”信息，三胎媽媽趙敏（化名）心中一涼，美吉姆出事了？

7月初，趙敏帶著孩子匆匆趕到美吉姆中心，這里已不是她熟悉的窗明幾凈、充滿孩子歡聲笑語的教室。家長和員工擠滿大廳，桌椅凌亂，財務用粉筆在黑板上寫出公司窘迫的現(xiàn)狀。4歲的女兒仰頭問趙敏：“媽媽，這是我上課的美吉姆嗎？”

在一座西南中心城市，美吉姆6家門店（原9家）全面宕機。“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來結束與美吉姆的緣分。”家長們你一言我一語，“昨天過去就剩幾張墊子了，孩子也玩得開心得不得了，他不知道，這或許是最后一次去美吉姆。”“孩子抱了一下他最喜歡的老師，其實真的蠻心酸，小孩子那么善良，知道誰對他好。”

大數(shù)據(jù)向趙敏等家長精準推送了今年全國多地美吉姆“相繼爆雷”的消息。4月，蘇州美吉姆盛澤中心“校區(qū)已負債累累”；5月，上海華涇龍湖美吉姆店因經營違約關閉；6月，珠海美吉姆華發(fā)中心店“關門停業(yè)”；7月，廣州琶洲中心美吉姆稱“未能與物業(yè)達成經營共識，中心無法繼續(xù)經營”……

美吉姆的“閉店潮”，在2022年就發(fā)生了。截至2022年底，美吉姆簽約的加盟商共466家，與2021年的548家相比，凈減少82家。

遙想在正常經營的那些日子，美吉姆在家長圈有口皆碑。

2016年，趙敏在懷老大時，就被朋友安利了美吉姆。“在商場里挑好的早教品牌，選來選去，美吉姆不管是師資水平、硬件環(huán)境還是公司背景，都要優(yōu)于其他機構。我在大著肚子時，就報了烏魯木齊市的美吉姆。”

2018年，趙敏舉家搬遷，孩子的“課包”也順利從外地轉到新城市，從此她更加信賴美吉姆這個品牌。

“尤其是上課的體驗感很好，孩子特別喜歡。”老二、老三出生后，趙敏也毫不猶豫地為他們購買了美吉姆的課程。將“早教”作為孩子的第一筆教育投入，是眾多新手爸媽的選擇。

在“美吉姆”的品牌介紹中，它于1983年誕生于美國。2009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曾就職于IBM等多家世界500強公司的劉俊君將“美吉姆”引入中國，在北京開出首店。彼時的中國市場，在“0~3歲兒童早期教育”方面缺乏有故事和有影響力的品牌。美吉姆只用了短短4年時間（到2012年），學員數(shù)量就沖破10萬大關，成為我國早教市場的龍頭企業(yè)。

為了繼續(xù)擴張并擁有更大的門店經營權，劉俊君在2014年一舉買斷了美吉姆亞太區(qū)域的永久運營權。洋品牌傍身、龐大的學員數(shù)量、強勁的盈利能力，曾讓美吉姆風光無限。2018年，資本大鱷“中植系”將它納入麾下，美吉姆順利上市。

大家交的上千萬學費究竟去哪里了？

過去越光鮮，現(xiàn)在越失落。趙敏萬般不解，昔日早教行業(yè)的明星品牌、資本市場的寵兒，為何會淪落到被員工討薪，無法經營的境地？這些年，大家交的上千萬學費究竟去哪里了？

從趙敏3個孩子上早教的美吉姆中心來講，該品牌在這座城市的發(fā)展最早可以追溯到2011年。2017年，該中心由當?shù)氐禺a老板楊曉喻、楊柳夫妻入局經營。“當時土拍不好做，他們（楊曉喻夫妻）從朋友那里了解到早教市場很好，就接手經營，總共接了4家美吉姆中心。”對美吉姆發(fā)展脈絡十分熟悉、擔任中心高管的朱曉（化名）告訴《每日經濟新聞》記者。

“當時雖然只有4家門店，但是現(xiàn)金流特別好，有的門店年營收超千萬。”朱曉稱。據(jù)他了解，最初幾年，收到的學費主要用于新建教學中心，“年均開2~3家新店?？紤]到美吉姆的定位，他們（楊曉喻夫妻）選擇入駐的都是龍湖之類的中高端商場”。

用家長為孩子教育支出的“真金白銀”，楊曉喻夫妻“激進”擴張門店。僅用2年多時間，就豪擲逾1500萬元，從4家店壯大到9家。記者獲取的一份資料中提及，楊曉喻夫婦開的美吉姆中心當時擁有超3萬名學員。

楊曉喻夫婦的投資，只是美吉姆與資本市場結盟后，快速擴張的一個縮影。記者調查得知，美吉姆自2016年起踏上開店擴張之路，僅在2017年和2018年就在全國開出了180多家中心。

充沛的現(xiàn)金流，得益于楊曉喻為當?shù)孛兰分贫ǖ?ldquo;大課包銷售計劃”：從50節(jié)課到100多節(jié)課不等。多位家長告訴記者，根據(jù)購買課包的不同，孩子的課時費不一，算下來每節(jié)課普遍為140元~200元。

大課包深度綁定了一個家庭未來1~2年的漫長消課之路，也為公司如今的“爆雷”埋下了隱患。

之后的3年（2020年到2022年），楊曉喻投資的9家中心新學員增速放緩，但數(shù)百位員工的薪酬、高端商場的物業(yè)費用依舊在。多位員工向記者反映，自2022年3月起，楊曉喻開始欠薪。“只發(fā)基本工資，績效、社保等都欠著。”在其中一家美吉姆中心教師崗干了4年的劉佳（化名）表示。

今年1月，當?shù)孛兰吠Ｕn，楊曉喻在隨后的一份內部信中稱：公司已經連續(xù)3年支出大于收入，2022年，公司全年收入不足正常年份的40%。公司正在尋找有實力的投資人并尋求美吉姆總部的幫助。

記者調查發(fā)現(xiàn)，“美吉姆”并非楊曉喻夫婦在少兒培訓領域的唯一投資，他們在同時期還布局了少年空手道、藝術教育、幼托等多賽道公司，但目前均已關閉，且深陷合同糾紛。

記者調查了解到，原老板楊曉喻在將美吉姆中心轉手之前，欠6000余名學員34萬節(jié)待消課，折合學時費5000多萬元。

一區(qū)域市場“團滅”，“總部難辭其咎”

今年3月2日，楊曉喻夫婦找到了新投資人孔瀟，并和她簽訂了“資產債務重組合同”。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獲取的合同顯示，前老板楊曉喻、楊柳夫婦留給孔瀟的實際“資產債務”為：拖欠的員工薪資、拖欠的商場租金、拖欠的門店裝修費，以及學員的待消課程。

“對應的債務近1000萬元。”曾是楊曉喻、楊柳夫婦得力干將的朱曉告訴《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孔瀟是由美吉姆總部引介的，雙方在去年11月開始洽談。據(jù)朱曉回憶，整個交易過程竟然沒有驗資。

“這筆交易是以零對價的形式，孔瀟不用交轉讓費，只需承擔負債部分。當時我們沒對孔瀟的資金做背景調查，包括驗資都沒做。”朱曉說，既然總部對孔瀟開放了南充的加盟，背調的義務就應該由總部履行。

“總部對加盟商有嚴格的遴選標準，要求出具征信報告以及出具資產證明，（對新引入的）這個投資人（即孔瀟）也一樣，希望她配合提交資產清單和征信材料。”美吉姆董事長馬紅英在接受《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采訪時表示，“但悖論在于，一方面是岌岌可危的區(qū)域市場，一方面是唯一的一個能接這個市場的投資人，你覺得總部有什么更好的辦法？”

“2月底，是孔瀟第一次來中心，她當時說正常運營三天后，就會給我們發(fā)（之前老板）20%的欠薪，但從3月一直到現(xiàn)在也沒發(fā)這筆錢。”一位員工回憶道，孔瀟接手后，馬紅英還曾到現(xiàn)場給大家加油鼓勁。“上演了一幕感動落淚的戲碼，讓員工以為孔瀟真的那么有財力！”

“我們公司賬戶現(xiàn)在就20塊錢。拖欠我們員工的社保、工資加在一起有500多萬元。”一位美吉姆加盟店的財務人員告訴記者。

想起拿工資的艱難場景，從事教師崗的陳慧（化名）對著記者苦笑：“有一次，孔瀟說‘我卡里只有2萬多塊錢了，你們中心搖骰子選3個人先拿工資吧，其他的人再等等’。”

正是在此背景之下，100多位在職員工不再信任孔瀟，遂給趙敏所在的家長群發(fā)了“停課”消息。

“賬上收到了400多萬，就支出了這么多。”上述財務人員說，如此巧合的“收支平衡”引發(fā)所有員工的疑慮。“她用的都是賣課和投資人的錢，那她自己呢？為什么不拿錢？”

對此，孔瀟在接受《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采訪時稱，自己是臨危受命，也是真的拿來了錢，但窟窿超過她的預期。“我也想盡我所能，全心全力保這座城市的美吉姆，但實在是費用太高了。幾家中心每個月大概要虧掉100多萬，我硬虧了4個月。”

而在談及為何不聯(lián)系前老板楊曉喻夫婦一同來解決中心的問題時，孔瀟表示：“3月初簽完了合同沒幾天，就找不著人了。”

7月，西南中心城市區(qū)域市場的“團滅”劇烈震蕩著美吉姆品牌，各方失去的信心恐難以恢復。

馬紅英稱，西南中心城市新投資人無法經營6家中心的事情發(fā)生后，自己沒有好好休息一天。“品牌難辭其咎，這也是我深深的自責點，對不起大家。”

北京安博（成都）律師事務所律師陳籽行向《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表示，美吉姆總部的“牽線”介紹行為等于變更了其特許經營許可的實際經營主體，就應當對投資人的選任盡到合理謹慎義務，如果沒有，可能需要在過錯范圍內承擔相應的責任。

直營與加盟店：從1比4狂飆到1比40

翻看美吉姆這幾年的財報，其資金狀況堪憂。2020年、2021年、2022年，美吉姆分別虧損約4.78億元、1.98億元、4.40億元，三年總計虧損逾11億元。

在美吉姆2020~2022年應收賬款名錄里，楊柳作為前述西南中心城市美吉姆中心授權人，是美吉姆的大客戶，欠上市公司1023.89萬元。《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調查發(fā)現(xiàn)，正如前文所述，楊曉喻、楊柳夫婦已債務累累，美吉姆的這筆應收賬款恐成壞賬。

外憂內患，上市公司與原始團隊高管劉俊君等人因美吉姆業(yè)績對賭不達標等原因產生的糾紛，目前正在仲裁中。劉俊君原為美吉姆董事長，現(xiàn)為總經理，作為統(tǒng)籌公司日常經營的總經理還能否與上市公司齊心協(xié)力？

對此，美吉姆董秘李樂樂向《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回應稱，劉俊君仍在公司正常上班。“上述分歧屬于歷史遺留問題，我們會盡最大努力來維護上市公司的利益，現(xiàn)在雙方各說各有理。上市公司就提起仲裁，最后等法律來判決。”記者向她詢問劉俊君的聯(lián)系方式，試圖聽到劉俊君對此的說法，截至發(fā)稿未收到回復。

2018年，美吉姆方面接受媒體公開采訪時說：“美吉姆對品牌羽毛一直很愛惜，直營店和加盟店占比一直維持在1比3到1比4之間。”記者采訪得知，現(xiàn)在，美吉姆直營店不到10家，加盟店多達400多家，直營加盟比例超過1比40。加盟商需向總部一次性支付幾十萬不等的品牌授權費，以及每月營業(yè)額的9%。

上市公司身份也一直是美吉姆加盟店獲客的“保護色”。門店會利用美吉姆上市公司的身份，強調生產經營的穩(wěn)定性。但事實上，如果加盟店真的出現(xiàn)問題時，總部又會表示：“它們都是獨立注冊、自主經營。”

“如果做不下去了，您可以自尋投資人接手，總部也會協(xié)助介紹新投資人。”美吉姆加盟方面相關負責人透露，“如果這些嘗試都未果，那您只能自認投資失敗。”

怎樣才能打破這個財務緊張的循環(huán)？

“從長遠來看，歸根結底還是要靠全國各地門店經營情況的好轉，我們上市公司的盈利能力才能實質性得以增強。”李樂樂向記者表示，“雖然現(xiàn)在遇到困難，上市公司也絕不會抱著躺平的心態(tài)，還是要想辦法把公司經營好。”

董事長馬紅英喊話：我們已苦撐三年

“其實你們不用替我可憐，你可能給不了我資金的幫助，但我希望至少能給我們（上市公司）一個輿論空間。讓大家知道我們現(xiàn)在沒賺錢，在往里填錢，而不是天天說我們跑路了。”電話那頭，馬紅英語速飛快。

這位履新美吉姆近一年的“85后”董事長，于2015年加入中植集團任財務總監(jiān)，曾是中植集團的“財務大總管”。在中植集團已故創(chuàng)始人解直錕掌舵時代，她是直接向解直錕匯報工作的八位核心高管之一。與《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電話交流時，馬紅英多次表達：“希望多給我們一點空間。”

中植集團當年對美吉姆的收購對價是33億元，是早教領域最大的并購案。當記者詢問馬紅英，站在控股股東的角度，如何看待中植集團對美吉姆的收購，現(xiàn)在看是否算投資失敗時，馬紅英反問記者：“那我想問你，現(xiàn)在各行各業(yè)，是不是只要與服務業(yè)相關的，受疫情的影響都很大？”

“在2018年時，教育板塊比較熱，中植集團自然選到了這一塊的投資標的。我們不能以現(xiàn)在的估值水平來看當時的市場環(huán)境，以它當時的估值，我只能說（投資）它是有一定原因的。但是后來，教育板塊資本化不再被鼓勵，其估值也就下來了。”馬紅英說。

至于中植集團還會不會繼續(xù)支持美吉姆，馬紅英表示，控股股東不干預上市公司的獨立運營，在上市公司需要幫助時，會盡可能去幫助。“我們苦撐三年了，把所有的支持盡可能給到了。現(xiàn)在投資人（指加盟商）也在失血。”

對那些投資虧損的加盟商，美吉姆總部有什么具體辦法？比如對于一些將美吉姆“拉黑”的大型商業(yè)地產集團，有何具體應對措施？對此，馬紅英回應稱：“市場經濟的事就讓市場經濟來解決，這對所有的投資人來說都是生意。生意如果做得下去的話，才會去做。如果市場給我們一些支持，我們就會堅持下去，如果各方都擠壓我們，在資金流真的不足以支撐的時候，我們也沒辦法。”

北京安博（成都）律師事務所律師陳籽行向記者指出，根據(jù)相關法規(guī)，美吉姆總部應當監(jiān)督加盟商的服務質量。若美吉姆總部未盡到相關監(jiān)督義務，應當在過錯范圍內承擔一定的責任。

（實習生 張純怡 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