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經(jīng)濟新聞 2023-01-25 16:55:06
◎7年，導演田曉鵬在《大圣歸來》后，帶著全新的《深海》歸來。
◎近日，《每日經(jīng)濟新聞》記者專訪了《深?！分破艘浊?，這位致力于中國動畫電影夢的踐行、深耕者。他曾操盤過《大圣歸來》《哪吒之魔童降世》《姜子牙》等動畫電影，用優(yōu)異的票房成績拉高觀眾對于國漫的期待，但這條路遠比想象的更難。
每經(jīng)記者 畢媛媛 每經(jīng)編輯 楊夏
國漫和商業(yè)大片本該在兩個賽道，但在這個春節(jié)檔，它們狹路相逢。截至1月25日下午四點，《深?！菲狈砍?.4億元?！渡詈！肺茨芙影簟段饔斡浿笫w來》（以下簡稱“《大圣歸來》”）熱度。
圖片來源：貓眼專業(yè)版
7年，導演田曉鵬在《大圣歸來》后，帶著全新的《深?！窔w來。
“業(yè)內沒有期待，大部分普通觀眾根本不知道《深?！肥鞘裁?。”在見到《深海》制片人易巧后，他第一句話就“潑了盆冷水”。
“從數(shù)據(jù)就可以看到，我們偏后的，很正常?！渡詈！窙]有明星，田曉鵬也不是明星，很多人根本不記得他了。導演那么多，項目那么多，誰還記得《大圣歸來》的導演在做什么？”
近日，《每日經(jīng)濟新聞》記者專訪了《深?！分破艘浊?，這位致力于中國動畫電影夢的踐行、深耕者。他曾操盤過《大圣歸來》《哪吒之魔童降世》《姜子牙》等動畫電影，用優(yōu)異的票房成績拉高觀眾對于國漫的期待，但這條路遠比想象的更難。
“我們只有一條出路，就是片子到底行不行，看了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它只有這一條路。”
2015年7月，導演田曉鵬執(zhí)導的《大圣歸來》上映，憑借“自來水”們的狂歡式口碑發(fā)酵，完成近10億元的票房逆襲，成為國漫電影的一部現(xiàn)象級作品。
《大圣歸來》上映時期，夾擊在《小時代4：靈魂盡頭》和《梔子花開》兩部賣座的青春影片之間，那時候沒有觀眾相信，國產動畫電影能改寫被“偏見”的歷史。
不過，《大圣歸來》之后，田曉鵬“消失”了。直到《深?！氛蕉n2023年大年初一。觀眾才發(fā)現(xiàn)，田曉鵬帶著一部打磨了7年的全新作品歸來。“如果今天上映的是《大圣歸來2》，很多觀眾會知道。但《深?！芳炔皇谴驣P，很多人也不記得田曉鵬是誰了。”
易巧記得2015年，田曉鵬主動提出自己斷腕，與過去的經(jīng)驗說再見。易巧問過田曉鵬下一部作品想做什么？得到回復，他不僅僅想再做一部影片，而是能在10年、20年后，回頭看做的那件事，對于產業(yè)是有意義的。
“當時我說《大圣歸來》大鬧天宮的片頭很驚艷，沒想到今天還有人愿意用水墨與三維結合，我覺得很有趣，我問有沒有可能變成全篇的一種風格？”田曉鵬也正有此意，所以兩人一同決定再做一部完全不一樣的電影：當眼前障礙很多，誘惑很多時，摸清楚內心究竟想要什么？這正如《深海》構建的一個不同于以往的全新海底世界，那位少女（參宿）在神秘海底世界中追尋探索生命旅程的故事。
《深?！泛?圖片來源：片方提供
“參宿只有8歲，但她有自己的內心世界，她有她的心結、困惑和對未來的恐懼，她想知道怎么活下去。”這個問題易巧和田曉鵬也拿來問自己，易巧給出的答案是，活下去的動力來源于你做想做的事情的那個過程。
之后易巧忙于做《哪吒之魔童降世》和《姜子牙》，沒想到2年后的某一天，田曉鵬突然找到易巧，說做完了一份三分鐘的粒子水墨的片段。“很驚艷，沒想到當時的一次探討，田曉鵬真的用了兩年時間行動起來。”之后看完故事分鏡，易巧徹底拋棄疑慮：“前面的經(jīng)驗都不重要，我知道你要干嘛了，你在做一個一般人不太敢去觸及的主題。”
參宿的人物性格設定敏感、自閉，在追求“寫實表演”上，需要讓觀眾看到像真人演員一般的細膩動人。動畫電影常常規(guī)避人物特寫鏡頭，在易巧看來，觀眾與角色對視10秒鐘后，一定會感到奇怪，例如角色似乎沒有肌肉、沒有毛孔，鼻子過尖、眼睛過大等。
“細節(jié)過分真實，又會讓人覺得為什么不讓真人演？我們要的是用東方美感達到一種心理真實。”易巧經(jīng)?？吹綀F隊的人臉往各種燈光下面照，在投影儀、燈光光圈、彩玻璃下面拍攝，通過光影變化找尋動畫美感。“包括粒子開發(fā)，它不能只是變成一個視覺，它必須要跟故事結合。粒子是參宿堆積的整個世界，是她人生中每一天遇到的人、聞到的氣味、記住的數(shù)字、看過的書。”
很漂亮、絢爛，易巧對《深?！返拿總€細節(jié)如數(shù)家珍，但他也很清醒：“我們只有一條出路，就是片子到底行不行，看了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它只有這一條路。”
2022年8月17日，《深?！钒l(fā)布首支預告，首次對外掀開影片的神秘面紗，展現(xiàn)了絢麗宏闊的海底世界，五彩神秘的海洋碰撞和上百種令人拍案叫絕的奇幻萌物。
《深海》籌制7年，其中開創(chuàng)性研發(fā)的“粒子水墨技術”就耗時兩年，美學和精細度超越以往任何一部動畫作品，但過程也比想象的艱難許多。
如上所言，田曉鵬做一段三分鐘的“粒子水墨技術”就耗時兩年，整部電影112分鐘又該怎么處理？以及場景美則美矣，人物間的互動、人物與場景的互動、講好故事等等都是難題。
什么是“粒子水墨” 圖片來源：片方供圖
2019年，易巧結束《哪吒之魔童降世》的相關工作，去盯《深?！穲F隊進展，意識到有不少棘手問題。“《深海》的分鏡預演做完了，動畫也做了三分之一，視覺效果更多了，工作量大到不知道怎么計算。”那個時候研發(fā)還在繼續(xù)，但只能說是冰山一角。最大問題接踵而來：快沒錢了。
“如果前面的研發(fā)和內容都沒有做，就不知道這筆賬該怎么算，也不知道還要多久要花多少錢。當時應該要走一個決定，繼續(xù)？還是收尾？”易巧直言，不甘心?！渡詈！繁旧碛泻芎玫牡鬃樱绻驗楝F(xiàn)實的條件將這段創(chuàng)新在過程中掐斷，那國漫的一次創(chuàng)新就被扼殺了。“顯而易見會有災難性的影響。（如果）田曉鵬都沒有走下去，其他動畫人還有勇氣去做嗎？其他人還能拿到比田曉鵬更好的資源嗎？”
作為制片人，易巧甚至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離開彩條屋，全身心去幫助田曉鵬和《深海》。
2020年6月，光線傳媒（SZ300251，股價9.31元，市值273億元）發(fā)布了一封內部信，稱易巧將離任彩條屋總裁一職，出任光線參股子公司十月文化總裁。易巧隨后也發(fā)文表示：“待彩條屋項目平穩(wěn)過渡后，我將和搭檔魏蕓蕓一起，加入十月文化，與田曉鵬導演一起專注作品。”
“我當然很喜歡《深海》，要不然我也不會離開彩條屋去十月文化。”《深?！穳m埃落定后，易巧首度回應此事。“我當然希望能風風火火地去幫助田曉鵬解決問題，但去了三個月后我就知道不可能。他們已經(jīng)是這個行業(yè)很優(yōu)秀的人了，還常常為計劃、為效果愁眉不展。”
很多時候，易巧更承擔了一位傾聽者、幫助者的角色。三個月、半年或是一年，做動畫可能還看不到皮毛，那么會很容易陷入自我懷疑。“當時他們有60多個人，一部分人不理解田曉鵬為什么要這么多，也有一部分人不相信能真的做出來。”久而久之團隊與外包矛盾加深。“研發(fā)不可能和外部團隊一起合作，他們有生存壓力，不可能陪著你。所以我們自己組建了團隊，誰能最理解田曉鵬，提拔上來當總監(jiān)直接負責。例如想讓《深?！返?lsquo;水母’動起來，特效指導吳志明團隊只有兩個人，可我們需要上百人，他在一年時間內找來將近40個人。”
粉紅水母 圖片來源：片方供圖
2020年到2021年底，兩年的時間幾乎放在夯實團隊以及繼續(xù)做研發(fā)上。易巧挑了重點鏡頭，一看幾乎一半需要研發(fā)，懵完后又打雞血：“說明一半鏡頭就做完了。”
回顧《深?！返闹谱鬟^程，易巧非常堅定地認為有意義，且在對比下其他的東西都變得不太重要。“我到十月文化后，沒有再做任何一部別的作品，以前一年我可能手里同時做幾十個項目，要引進、開發(fā)、上映、宣傳。”
田曉鵬主要負責《深?！返呐臄z，易巧則解決更現(xiàn)實的運營問題，包括不能讓團隊有后顧之憂，擔心公司下個月是不是就沒錢了。“《深海》肯定會花很長時間，也是大投入，如果我讓他們勒緊褲腰帶，少吃一點飯搞創(chuàng)新，那就沒有意義了。”
在創(chuàng)作者迷茫、陷入進去的時候，易巧還需要將他們“拉”出來。“他們很驕傲，但也伴隨著無限質疑，尤其是做了兩三年，擔心會不會變成一個垃圾？這個時候我要去鼓勵他們，讓200人的團隊不要過分焦慮。”
最初的《深?！氛Q生于哪個時機，易巧已經(jīng)很難追溯到了。他記得田曉鵬在拍完《大圣歸來》后，雙方一起去過一趟日本，了解日本、美國的動畫公司為何能做出世界級的動畫。
無論是日漫還是美漫，都早早形成自己的風格，他們擁有獨特的講故事的方式，他們也有特色的主題和核心技術。“一些作品大家一看就知道，是宮崎駿的，是皮克斯的，他們用一部部作品鑄造自身的風格。”反觀國內的動畫電影，沒有成熟的廠牌，也沒有能系列化發(fā)展的作品。
好萊塢用百年時間續(xù)寫故事，作為剛起步?jīng)]多少年的國漫，未來的發(fā)展方向在易巧看來只能是不停地去試、去碰。“每個人都希望能再有一部《哪吒之魔童降世》，但市場上只有一個餃子導演。”
一個成熟的市場，每年都能穩(wěn)定推出一定數(shù)量的動畫電影，但《深?！酚昧?年顯然將時間拉鋸得過長，其中有摸索的代價，行業(yè)的斷層也無法提供持續(xù)的片源。“一部好的動畫片合理的制作時間應該在3~4年，皮克斯、迪士尼的動畫電影的制作周期差不多都是這樣的時間?！渡詈！酚昧四敲淳茫驗榍懊鏇]有人做過，在《大圣歸來》之前我們所有的動畫人不知道一部合格的商業(yè)動畫電影應該是怎么樣的。田曉鵬第一個去嘗試，他踩過無數(shù)的坑，做完發(fā)現(xiàn)不對就要回到前面重新做。”
中國的動畫創(chuàng)作者大多擰著一股氣，想要給市場證明出好作品?！渡詈！穭?chuàng)作過程中，易巧邀請過一些同行來看，但大多表示了欣賞，從來沒有人主動說：“你們這樣做肯定會成功”。一個都沒有，全都是疑慮、擔憂和質疑。
《哪吒之魔童降世》創(chuàng)造50億元的票房奇跡后，幾乎所有的游戲公司都想要從十月文化挖人，用3倍、5倍的工資。“我怎么留？我拿不出3倍5倍的工資，我最多漲個2000~3000塊錢。他們留下來更多是因為不甘心。”
《哪吒之魔童降世》 圖片來源：豆瓣
在做《深?！非埃瑘F隊一些人還沒有結婚，現(xiàn)在再看，孩子都幾歲了。“只有鼓勵遠遠不夠，他們都有信念感，一群人真的很想做出一部好作品出來。”
易巧也在反思，他的前十年，通過《大圣歸來》《大魚海棠》《哪吒之魔童降世》等作品見證了中國最好的動畫電影夢，培養(yǎng)了田曉鵬、餃子等幾位優(yōu)秀的動畫電影人。但中國的動畫電影，還需要很強大的制作人員和完善的制作流程。“很多外界的問題讓人頭疼，公司漏雨了，電腦被泡了，電腦卡動不了，沒錢了，我日常遇到各種問題，可這些都是行業(yè)里每天發(fā)生的事。”
在中國電影票房高歌猛進的前幾年，不少人歡呼市場票房能直沖1000億元而去，卻忽略了行業(yè)基石不夠牢固，忽略觀眾的觀影習慣或許還在于一時興起。“越在那個時候我越焦慮，我問自己我如果熱愛動畫和電影，我接下去到底要做什么？”
顯然大量的電影人沒有做好應對的準備，尤其在觀眾過了新鮮勁之后。在易巧看來，觀眾在看了大視效、大科幻作品之后，一定會提出更高的觀影訴求。那么行業(yè)如何持續(xù)地輸出更奇特、更新鮮的作品呢？
2020年，當疫情到來后，觀眾加速減少了進電影院的步伐，觀影顯得愈發(fā)可有可無。易巧做過一個判斷：觀眾不會更多地進電影院。“2019年之前，大家都很狂熱，好像沒有時間去思考本質，我們能不能做出更好的東西，以及我們如何持續(xù)地輸出好的內容。”
“《阿凡達2》票房不夠理想，不是卡梅隆的失敗?？仿≡_創(chuàng)大視效時代，在那之前我們主流商業(yè)片是吳宇森、成龍、是《終結者》。”《阿凡達1》到《阿凡達2》的十幾年間，電影市場無數(shù)部作品來來往往，觀眾從國內喜劇電影轉向愛情青春電影，也容納了好萊塢的漫威、DC，各種類型令人眼花繚亂。
“看了太多，觀眾不興奮了，疫情只是加速了觀眾對于看電影這件事的疲勞。”這當然對動畫電影制作提出更大難題，首先制作周期長，其次更難以保證同時有好幾部作品輪流運轉。
反思后，易巧相信，危機是用來克服的，危機后也有機遇，眼下誰能帶來新的東西誰就可能重新贏得觀眾。
“國漫崛起一定不是3年、5年的事情，本來我們就沒到產業(yè)時代，我們還在作品時代。觀眾想要國漫崛起，是一個美好的期望，這正說明了這件事情還沒有發(fā)生。我們優(yōu)秀的團隊、作品太少了，只有強大起來，才有更多的人涌向你。”
那么國漫的爆發(fā)期還需要多久？易巧搖了搖頭，坦言不知道。“只有一個一個作品往下走。”
深海之眼 圖片來源：片方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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