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經濟新聞 2018-07-31 00:07:42
每經記者 余蕊均 實習記者 朱玫潔 每經編輯 陳 旭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知道“李迪華”這個名字。
6月初,這位北京大學建筑與景觀設計學院副教授進行了一次視頻演講,以近乎咆哮的表達,歷數(shù)城市里的危險,讓更多的普通人猛然意識到,我們生活的環(huán)境竟是這樣處處“與人為敵”。
李迪華堅信艾默生的一句話:你的善良必須有一點鋒芒,不然就等于零。
每個學期,李迪華都會帶著學生租上輪椅、嬰兒車,走到大街小巷去體驗城市里的細節(jié)。在他的教學生涯中,積累了各種“寸步難行”的案例,通過網(wǎng)絡被“引爆”,開始觸動人們生活中的那些“習以為常”,也引發(fā)媒體強勢圍觀。
一個多月來,他沒少收到網(wǎng)友的私信,為演講能引起反思而感到欣慰。但他也知道,很多相關職能部門的人還在本能地抵觸著這樣的批評聲音。
▲李迪華 每經記者 余蕊均 攝
上周五(7月27日),《每日經濟新聞》(以下簡稱NBD)記者在蘇州的一場學術論壇上見到了李迪華,和他聊了聊城市發(fā)展與規(guī)劃中的諸多問題。因為城市不完美,所以需要進化,李迪華深以為然。
他自認是個“不合時宜”的人,常常和“主流觀點”不一致。在他的認識里,應用科學不能搞“虛的”,脫離了實際就沒有了意義。而精細化管理時代,李迪華的“人設”,又擊中了部分城市人的內心。作為一個“城市細節(jié)控”,他在意街道是否平坦、綠地是否開放寬敞,在意每一個感官是否舒適。
最近一次,他在社交媒體上問:“傳說中生活最精致的蘇州人,他們的城市為什么是這個鬼樣子?”配圖是坑坑洼洼、擺著隔離墩的街道。
李迪華說,很多人對身處環(huán)境的“舒適感”和“不舒適感”都沒有了,處在一種麻木狀態(tài),“這是特別可怕的事”。
對問題越敏感,對進步也才能更敏感。李迪華說,他一直在吶喊,就是想去喚醒,并且改變。“我們今天需要較真,這樣的人多了,我們的城市才會改變。”如同他孜孜不倦地撥打12345(市民服務)熱線,這是目前看來最靠譜的方式,不總是一帆風順,但一定是推動改變的積極行動。
▲“迷宮”式的隔離護欄
NBD:如果還有機會的話,您還會再次站出來吶喊嗎?
李迪華:當然,這是必須的,我一直在喊。
最近在一個學術會議上我都不談學術了,我就談最基本的東西。我覺得就是一定要追隨人的生活體驗、生活感受,去看我們身邊能觀察到的事實。
比如為什么中國城市的盲道有很多都是彎曲的?這是我們觀察到的一個現(xiàn)象。但從這里出發(fā),你可以問出更多的問題,盲道有人在使用嗎?有盲人在用嗎?為什么那么彎彎曲曲的盲道沒有人在乎?
順著這樣一個思路,可以問出很多的問題來,最后你會發(fā)現(xiàn)盲道沒有必要,因為盲人不可能使用這樣的盲道。既然盲人不用,它還給我們的城市帶來了困惑,那干嗎還要建呢?有沒有別的方式呵護盲人、關愛盲人?
所以我覺得,我們要從每個人的眼睛、身體出發(fā),真真切切地去感受這個城市。從這樣一些體驗出發(fā),我們每個人都去定義,你自己去定義,什么樣的城市是好的。
NBD:您心目中的好城市是什么樣的?
李迪華:要讓你的每一個感官都能夠感到舒服。走路不會擔心被絆著,抬起頭看到的東西是舒服的,過馬路不要繞很遠,走路的時候鼻子不會聞到異味等等。
NBD:都是很細節(jié)的東西。
李迪華:生活就是這么定義的,生活就是由細節(jié)組成的。
NBD:但是每個人舒服的感受是不一樣的,比如您和我。
李迪華:沒有關系,我們總有疊加的地方。比如說,有的人可以接受坑坑洼洼,有的人不能夠接受,但每個人都這么去定義時,交流就有必要了。
大家就開始思考,為什么我不能忍受,但那個人無所謂?原來我們一個人是平足抬不起腳,另一個人習慣大步流星地走,再坑洼都沒有問題。那我們的城市到底由誰來定義?是大步流星的那個人,還是走路抬不起腳的人?最后發(fā)現(xiàn)老年人走路抬不起腳,肯定是修平的好,而不是按照那個健康的、大步流星的人來定義。
NBD:不是由疊加的部分決定。
李迪華:當然不是,應該就是找最需要的,一定是由最需要的那個人群來定義我們的城市,同時又不損害其他人的利益。
比如說盲道,盲人肯定是最需要的,但花了那么多錢修,盲人用不上,還會損害別人的利益,我遇到過有女士下雪的時候在盲道上把腳給崴了。所以我們想要盲道的替代方案,如果不修盲道,我們的城市街道應該是什么樣子?這些答案都是有現(xiàn)成的,理念上也都是現(xiàn)成的。
▲狹窄的人行道造成行人不得不和機動車搶道
NBD:這些街道都不是“白紙畫圖”,需要大量的改造。
李迪華:我們的街道哪一天不在改造?一直在改,但總達不到最理想的狀態(tài)。你看我在演講視頻里面說某個城市的最后那張照片,我不是在表揚他們,是嬉笑怒罵,花了那么多錢,還沒把事情做好。
NBD:為什么總是這樣?
李迪華:因為少有人提意見。人們總是傾向于把自己在城市里扭傷、生活不便,看成是自己的過錯。
所以最大的一個問題,就是我現(xiàn)在一直在說的,我們沒有不舒適感。很多人現(xiàn)在是舒適感和不舒適感都沒有,這個特別可怕。只要自己不受傷,就跟自己沒關系,處在一種麻木狀態(tài)。
NBD:您之前說想要解決城市的問題就打12345熱線,除了打電話我們還可以做什么?
李迪華:我覺得最好的方式還是打電話,這是目前看起來最靠譜的方式。還有一個,我剛才說我現(xiàn)在不談學術了,那是個調侃,我覺得非常重要的,是今天我們做研究,而且是要做真研究。
NBD:為什么特別強調“真研究”?
李迪華:研究的問題是真真切切的實際問題,而不是虛擬的、想象的,看似很學術,但實際上已經脫離了實際問題,尤其在應用科學方面。一定是去做(實際)研究,而不是想象中做什么都可以。
就像我剛才講的盲道的例子,一定要從你觀察到的現(xiàn)象,為什么我們的盲道會有彎曲的?為什么人行道可以被占用,而別的道路不能被占用?要反反復復去思考,去想這些問題。
NBD:為什么很多盲道從一開始就是彎的?
李迪華:恐怕從建第一條盲道開始,就少有想到盲人會真正來使用,它成了一個擺設。我們今天太多東西成為了擺設。
▲一家醫(yī)院外的步行環(huán)境布滿了“坑”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NBD:您在社交網(wǎng)絡上特別活躍,看您最近轉發(fā)了一條上海城市綠地不再“禁止入內”的新聞,并且對這種變化非常高興。為什么說城市的品質提升,務必要對現(xiàn)有綠地下手?開敞的綠地為什么這么重要?
李迪華:因為綠地在城市里已經變得特別可怕。一味強調綠地的重要性,夸大綠地的生態(tài)作用、對人的生活的意義,綠地變成了城市中一個“至高無上”的存在。每個省份都有相關綠化管理條例,規(guī)定的綠地率基本是35%,并且是非常嚴苛的管理。
從城市空間要素來說,人行道比綠地重要,但卻可以在人行道上任意地施工,綠地則不行。如果要動綠地,對不起,得辦手續(xù),這個手續(xù)的難度和在城市中辦蓋一棟房子的手續(xù)差不多。
問題是城市在追求這種高綠地率的同時,市民又從中得到了什么?人行道變得很窄,到處都是連續(xù)的綠格,造成了城市的空間分隔、出行的不便。因為這個,反而把更重要的東西忽視掉了。
所以看到上海已經開始改變,直接對綠地動刀了,我很開心,不只是我一個人在關注這個事情。
NBD:35%的指標是每一個獨立空間都必須達到嗎?
李迪華:沒有這么說,但經常到了地方后,會形成僵化和教條。這里有一個惡性循環(huán)體系,專家說綠地重要,園林公司在做綠地工程,政府把綠地變成了標準、規(guī)范、政績,都得到了好處,但真正的使用者卻并沒有得到。
之前我參加過河北一個小學校園的設計方案審查,因為要達到35%的綠地率,這個建在高科技園區(qū)的小學校園,居然可以犧牲掉跑道的長度。小學生關心的是什么?他們害怕曬太陽嗎?他們在教室里關了40分鐘,更想出去奔跑。
NBD:所以上海的行動,您稱之為“景觀設計時代來了”。
李迪華:對。過去我們的城市街道需要設計嗎?不需要,因為它只需要種樹種草、做護籬就行了。設計師可以完全不費腦筋,按照規(guī)劃綠地多少,一條線拉過去,里面種點樹就可以了。
再看上海那個街道,座椅的設置和綠地完好地結合在一起,并且形狀也不是簡單的方塊。它是有功能的,跟這個區(qū)域的建筑相協(xié)調,真正變成了街景,這就需要設計。
綠地跟人的活動、人的休息駐足怎樣結合,座椅要用哪種材料才能符合上海的氣候條件,一整塊綠地被打開之后,還要考慮小塊綠地之間的空間聯(lián)系,如此種種,所有問題都出來了,這就需要設計師的真功夫。
NBD:所以這是一個很大的進步。
李迪華:是巨大的進步,是對整個城市綠地的一場思想革命。
NBD:這次在蘇州舉行的第十三屆城市發(fā)展與規(guī)劃大會,主題是“城市設計引領綠色發(fā)展與文化傳承”,能不能從您專業(yè)的角度,跟我們講一講城市設計的意義。
李迪華:傳承文化的方式,是改變它,推翻它。
比如成都人的慢生活,可以稱為成都生活的本質,但表現(xiàn)形式并不都是到溪邊去喝啤酒、茶館里打麻將,環(huán)境在變,技術在變,生活觀念在變,不變的是成都人對這種慢生活本質的追求。所以,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你怎么能夠讓人們繼續(xù)過上慢生活,就需要設計了。
再比如說現(xiàn)在好多地方都有仿古街,那不叫傳承,叫抄襲古人。只有當你要改變的時候,你才會開始思考,我要改成什么樣子,人們才能夠接受?才能夠讓這個東西仍然屬于這片土地?當你要改變的時候,就需要設計。
所以城市設計可以理解成為什么?就是我們腳下的土地,眼中的城市環(huán)境,所有的一切都要經過精心地設計,它是不能夠被抄襲、不能夠被復制的。
NBD:您這次還在大會上分享了“無車城市”的研究,之前您也研究了不少海綿城市的問題。不同的概念或者城市形態(tài),背后是統(tǒng)一的嗎?
李迪華:所有的東西最后都同歸如一。同歸如一是什么?就是我們的基本問題是一樣的,但是基本問題疊加在一個具體的物質空間后,就是完全不相同的。
比如北京、成都、拉薩三座城市,雖然水的流動方式相同,但水大、水小,水多、水少,都不相同;同樣會刮風,但強烈程度、風向等,又是不同的。
我們今天最可怕的,就是忽視這些細節(jié),去討論一些問題,就只是套概念,沒有想到實際落地,沒有想到任何一個共性的東西,落到具體的環(huán)境中,就已經擁有了千差萬別的細微的特性,這些特性才是我們真正要去關注的。當我們開始關注這些細節(jié)的時候,就需要城市設計。
NBD:我們的城市還有很多地方需要“進化”,有的城市熱衷于榜單排名,有權威機構,也有不少“野雞”組織。您如何看城市在榜單排名上的爭奪?
李迪華:排名的前提是一個信用社會,它才有意義;在一個非信用社會,數(shù)據(jù)不知真假,這些東西都是沒有意義的。所以與其去爭這種東西,不如把自己的城市建設好、管理好。
其實很多人覺得我這個人很分裂,一天到晚都在批評,但同時我又對未來充滿信心。因為我在批評同時,看到了很多人開始使用法律,很多人知道信用很重要,而且也有機構在開始用信用來說話。市場已經發(fā)生了改變。
NBD:對問題更敏感,所以對進步也更敏感?
李迪華:對問題麻木,對進步也麻木。
NBD:很多報道都稱您為“不合時宜”?
李迪華:是我自己說的,對自己的定義,我跟“主流”的看法不一樣。
我們今天需要“較真”,這樣的人多了,我們的城市才會改變。讓大家更“自私”一點,更愛自己,對自己愛的人更好一點,我覺得我們就成功了。
NBD:怎么理解這種“自私”?
李迪華:這是一個諷刺的說法。直白地講,應該是別騙自己。不要言行不一致,不要說著言不由衷的話,然后轉眼就忘記。
NBD:生活是需要態(tài)度的。
李迪華:沒錯。態(tài)度首先是忠于自己,不忠于自己,就沒有了基本的準則,不要做“被催眠的人”。
如需轉載請與《每日經濟新聞》報社聯(lián)系。
未經《每日經濟新聞》報社授權,嚴禁轉載或鏡像,違者必究。
讀者熱線:4008890008
特別提醒:如果我們使用了您的圖片,請作者與本站聯(lián)系索取稿酬。如您不希望作品出現(xiàn)在本站,可聯(lián)系我們要求撤下您的作品。
歡迎關注每日經濟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