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普通人在長江漂流的100天

每經(jīng)記者 謝陶    每經(jīng)編輯 唐元    

挪威探險家索爾•海爾達爾在《孤筏重洋》中寫道，“世界簡單至極——星星在黑暗之中。至于它是公元1947年還是公元前1947年，突然成為無關(guān)緊要的事。我們活著，我們深深地、強烈地感到我們還活著。”

在“漂流者”孫文竹的身上，我們看到了屬于這一代年輕人的激情與理智。沒有什么路途可以將他們阻擋，因為他們感覺他們活著，強烈地，活著！

2024年6月6日，一個晴朗的上午，湖北仙桃人孫文竹在攀枝花渡口大橋下不遠(yuǎn)處的水面，放下了橡皮艇。面對湍急的江水，長呼一口氣后，他開啟了屬于一個人的“長江漂流”。

就在兩天前的凌晨，孫文竹驅(qū)車從武漢市區(qū)出發(fā)，歷經(jīng)1700多公里到達攀枝花。一路上，屬于南方獨特的風(fēng)景不停變化，霧氣時而籠罩巴東的山巒，紫色的土壤逐漸覆蓋川南的丘陵。

他既興奮，又惴惴不安，興奮的是終于踏出了第一步，慢慢接近那個縈繞了十余年的夢——“單人無動力長江漂流”。令人不安的是，這個季節(jié)長江復(fù)雜的水情和種種無法預(yù)知的危險。告別時，妻兒的溫柔關(guān)切更加劇了這種不安。

這名1990年出生的男人，在最近幾年經(jīng)歷結(jié)婚、創(chuàng)業(yè)、公司暫時歇業(yè)后，當(dāng)起了全職奶爸。在武漢家里照顧孩子的兩年，孫文竹偶爾會在哄孩子入睡之后的夜里，獨自一人站在陽臺上遠(yuǎn)眺遠(yuǎn)處的長江，仿佛與江水進行冥冥之中的一種互相召喚。

“我小時候就有在長江上漂流的夢想，也曾被當(dāng)年‘長江漂流’的故事所激勵。今年年初，我覺得應(yīng)該改變下目前的人生狀態(tài)，我必須做點什么，讓自己重新立起來。于是，長江漂流的念頭在腦海里愈發(fā)強烈。”孫文竹向《每日經(jīng)濟新聞》記者講述起長江漂流的初衷。

漂流伊始

孫文竹從小在江邊長大，熟悉水性，長江串聯(lián)起了無數(shù)個做夢的遠(yuǎn)方。“小時候，我就喜歡對著江水想象。這奔涌的長江水來自哪里，中間會經(jīng)歷什么，最終又去向何方。”

一次偶然的機會，孫文竹看到了1985年那次長江漂流堯茂書的壯烈故事，便開始萌生一個人漂流長江的念頭。1985年6月，被譽為“長江漂流第一人”的堯茂書乘著橡皮筏從長江源頭出發(fā)，歷經(jīng)沱沱河、通天河，一個月后在金沙江觸礁遇難，年僅35歲。第二年，中國長江科學(xué)考察漂流隊歷時五個多月，成功漂流至長江入?？诟浇臋M沙島，這是人類首次全程漂完6300余公里的長江。

上大學(xué)時，這位戴著眼鏡、看著瘦削白凈的年輕人喜歡上了戶外運動，曾在秦嶺深處徒步6天5夜。“他一直就有顆想要探險的心，從剛認(rèn)識到結(jié)婚，他提起過無數(shù)次長江漂流的故事，”妻子唐女士說。

今年年初，“待業(yè)兩年”的孫文竹愈發(fā)覺得“作為一個男人必須有所改變”。按照他的話來說，“再不去做這件事，我會遺憾一輩子。我必須為自己，也為家庭，留下更有意義的事。”在孫文竹的“軟磨硬泡”之下，妻子最終點頭答應(yīng)了他的“長漂計劃”。“這大概就是親密戰(zhàn)友之間的妥協(xié)。”

“我思考了整整兩晚，希望通過完成長江漂流的夢想，重新找到人生的方向，”孫文竹告訴記者。于是，憑借以往積累的大量戶外探險經(jīng)驗，在充分查閱了長江沿線的地理和水文資料后，孫文竹在一個深夜告別家人，踏上了西行的旅途。 

6月6日的上午，攀枝花市區(qū)的金沙江邊，孫文竹獨自一人帶上他的睡袋、雨衣、太陽能充電板、充電寶、食宿設(shè)備以及在當(dāng)?shù)匾婚g小超市買的一包果蔬和一把面條上了“船”。說是艘“船”，其實只是一條他從武漢拉過來的充氣橡皮艇，幾年前買的，全長不到4米。

就這樣，沒有團隊、沒人送行、沒有退路的情況下，這個男人終于下水了，從這片陌生的水域，向著那個縈繞了十余年的夢想靠近。孫文竹的腦海不時浮現(xiàn)當(dāng)年“長江首次漂流”親歷者的聲音，這聲音又旋即消失在同一片江水之中。

“剛開始漂的時候，腦袋短暫地出現(xiàn)了一片空白，直到真正感受到離岸邊越來越遠(yuǎn)，真正觸摸到清涼的江水，我才意識到，是的，漂流開始了，”孫文竹說。

身涉險灘

起初的時候，孫文竹短暫地將自己“置身”于兩岸的高山峽谷與激動的心情之間。重巒疊嶂、天藍水綠，這是孫文竹腦中曾“模擬”過無數(shù)次的畫面。

隨著漂流的深入，一個更為險峻，也更為野性的環(huán)境開始顯現(xiàn)。金沙江的激流拍到岸邊高山崖壁下方的巨石，聲音巨大，連講話聲都聽不見。“在這種江水中漂流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提防急流和險灘，稍不留神橡皮艇就有傾覆的危險，”孫文竹提醒著自己。

相對安全地，他渡過了金沙江一個又一個的激流險灘。直到面對全長4.63千米，擁有7個梯級險灘，總落差41.3米的“世界灘王”——老君灘時，孫文竹從心底里升起了對于這條大江的恐懼。“那顯然，是一個目前我的能力與經(jīng)驗，無法逾越的障礙，”孫文竹始終保持著每一個探險者所應(yīng)具備的高度理性。

于是，在江邊多次察看水情之后，孫文竹聽從當(dāng)?shù)卮迕竦膭窀妫?ldquo;落差太大，當(dāng)年長漂就死過人，前幾年漂流也死過人，太危險了。”他選擇了“跨過”老君灘，向下游十多公里外的白鶴灘進發(fā)。

就當(dāng)他以為眼前會是相對平穩(wěn)的江段時，白鶴灘附近突然涌來近2米的巨浪，徑直將他打翻在水里，橡皮艇也迅速被沖遠(yuǎn)。在水里掙扎了1個半小時，孫文竹逐漸陷入體力不支與輕度的失溫。“耳邊是轟隆隆的水流聲，水流太急，根本沒辦法靠近岸邊，我的手臂也開始發(fā)軟。”

那是他第一次感覺自己離死亡如此之近。“我當(dāng)時想，可能要‘交待’在這兒了。”

好在，孫文竹找到了漂遠(yuǎn)的橡皮艇，用盡力氣重新爬上橡皮艇后，才暫時脫離險情。“當(dāng)時我拼命自救，試了20多次才爬上艇，四周的浪情又重新歸于平穩(wěn)。”

當(dāng)時在江心掙扎的孫文竹，幸運地被當(dāng)?shù)厝税l(fā)現(xiàn)并報了警，救援隊迅即開始沿江搜尋他。在此期間，孫文竹成功地漂到了一處安全的淺水灘。在當(dāng)?shù)貞?yīng)急救援隊和村組干部的引導(dǎo)下，成功上岸。

之后，孫文竹在稍作休整之后，第二天又重新啟程。

更多考驗 

按照最初的計劃，孫文竹大約30天就能抵達武漢，但他沒想到，漂流26天后，才從金沙江段到達宜賓。

從宜賓開始，孫文竹便正式進入到長江干流的漂流行程。在戶外探險領(lǐng)域，長江干流漂流的安全系數(shù)顯然是高于此前的金沙江段的。在經(jīng)歷更為險峻的環(huán)境之后，孫文竹迎來了更多的考驗——突然襲來的暴雨、進出碼頭的船只以及難耐的酷暑。

酷暑，是南方夏天的主旋律。尤其是從四川省瀘州市到江西省九江市的江段，孫文竹在江面上經(jīng)歷了南方盛夏的負(fù)高壓酷熱天氣。“那段時間，江面上每天都是36度以上的高溫，我一般要劃8至10個小時才上岸找地方休息，體力消耗巨大。”

在太陽的暴曬之下，加之江面的濕熱，身上穿著速干衣、防曬服和救生衣的孫文竹多次險些中暑。與此同時，他還要隨時觀察江面的情況變化，并對著直播間說話。“一個人長時間面對持續(xù)高溫天氣，幾乎讓我情緒崩潰?，F(xiàn)在回想起那段時間仿佛是一場夢，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扛過來的，”孫文竹說。

除了復(fù)雜的水情，突發(fā)天氣一直是個不容小覷的考驗。在從江西省九江市向安徽省安慶市進發(fā)的時候，臺風(fēng)“米娜”將孫文竹“困在”長江里近一個半小時原地不動。“無論怎么使勁你都只能在原地，一旦停止劃槳就立馬被風(fēng)吹回去三四米，胳膊都掄爆了，最后當(dāng)天的行程被迫放棄。”

長江干流的漂流過程中，沿途的海事、航道、水上公安等部門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孫文竹后都會向他宣講法規(guī)，提醒他注意安全。

“海事的同志們對我真的非常好，這一路下來，他們對我的默默關(guān)心與守護真的讓我信心倍增。”

無論是遇上3米高的巨浪、直徑5米的旋渦、荊江段的九曲回腸、還是長江中下游段逆浪與潮汐，孫文竹未曾懷疑過自己。

事實上，相較于近40年前的那次“長江漂流”，如今的長江已經(jīng)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三峽、白鶴灘、溪洛渡、烏東德等大壩，早已將很多險灘激流變成開闊的湖面，沿途的交通、城鎮(zhèn)的發(fā)展，也可以提供更為便捷的補給。

“前人在更加艱苦、危險的條件下，都能達成。我始終堅信，依靠科學(xué)的指導(dǎo)和自身的理性，我一定能順利漂完長江，”孫文竹說。

新的起點

“各位觀眾朋友們大家好，歡迎來到我的抖音直播間，我正在獨自漂流長江，”孫文竹每天都在江面上重復(fù)介紹自己。

對勇敢的“漂流者”孫文竹而言，“長江漂流”是他夢想的新起點；對事業(yè)上進退維谷的青年來說，透過這次漂流，他也從逼仄的角落，走到了更寬闊的空間。

“抖音直播間的初衷，還是源于在江面上太孤獨，想找人說話，同時也想向更多的人‘宣告’自己在做的事，”孫文竹說，“當(dāng)你的內(nèi)心無比堅定，有多年想逐的夢想，想追的執(zhí)念，不妨大膽去嘗試一下。我想將這樣的理念傳遞給每一個處于低谷中的同齡人。”

每天晚上，孫文竹都會更新視頻，剪輯和發(fā)布也都是才學(xué)會的。令他意外的是，從攀枝花沿江而下，越來越多的觀眾記住了這個每天都在江面“奮力搏擊”的男人。

直播間里，因為他的熱情與真誠，聚集起越來越多的粉絲。有人會通過無人機幫他指引上岸地點，有人會提前“警告”險灘位置，也有人在岸邊送水果，還有人在長江里用槳板陪伴了20公里。有一次，甚至有人騎摩托車沿著江邊的公路一路送了他30多公里。“當(dāng)你用心做一件事情的時候，你的真誠和努力，大家都會看到。”

漸漸地，孫文竹每漂流到一個地方，就會有當(dāng)?shù)氐呐笥延印?ldquo;我記得端午節(jié)當(dāng)天，有一位楊大哥在金沙江邊開著船接我到他家吃飯。在瀘州的時候，有四位朋友幾乎是把我‘綁架’上岸去吃飯，”孫文竹笑著回憶道。

這一路上，孫文竹也有相當(dāng)多的奇遇。“雖然我是湖北人，從小也生活在江邊，但我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長江里的魚可是真多??！我起碼有6次見過江豚在我周圍游來游去。”

在葛洲壩下游約10公里處，孫文竹第一次遇到了江豚。后來又先后在湖北赤壁、鄂州、黃石見到過，最后一次是在江西九江，這是他離江豚最近的一次。當(dāng)孫文竹漂流到三峽大壩前，大壩的雄偉壯觀，令他不禁在直播間幾乎吼破嗓子。那一聲，是因壓抑已久的心境，更因激奮人心的奇遇。

“我從來沒有把大家當(dāng)粉絲，大家此前都是互不相識的朋友。如果沒有這些朋友，我這一趟可能會無比艱難。這一路上的奇遇，都是因為他們。”

故事尾聲

8月23日下午5時30分，歷時79天，行程超過2400公里，孫文竹終于漂流回到了武漢長江大橋。 將小艇靠岸后，孫文竹“放肆”了一回，脫掉上衣，躍入江水。

漢陽門江邊，武漢長江救援志愿隊的隊員得知孫文竹是從攀枝花漂流而下后十分佩服，紛紛詢問他一路的經(jīng)過。幾位關(guān)注孫文竹的粉絲也趕來了。62歲的曹爹爹家住漢口循禮門，當(dāng)孫文竹經(jīng)過楊泗港大橋時，他就在橋上揮舞旗幟，歡迎孫文竹回家。之后，曹爹爹又坐車趕來漢陽門，幫著孫文竹收拾裝備。

下午6時30分左右，孫文竹的妻子唐女士來到江邊接他回家。見到妻子，孫文竹小跑上去緊緊地將她擁在懷里。“他此前在金沙江里翻船，也打電話輕描淡寫地跟我說了經(jīng)過，直到看到路人拍攝的視頻，我才知道當(dāng)時有多危險。”

孫文竹離家這段時間，兒女們想爸爸了會去看直播，三歲的女兒還會給他點贊?；氐郊业膶O文竹，專心陪著兩個孩子。9月12日，孩子們開學(xué)后，孫文竹便開啟了第三階段的旅程。“從宜賓至武漢，是整體計劃的第二階段。”

鄂州、黃石到安慶、池州，再過銅陵、蕪湖，10月14日，孫文竹劃進了秦淮河。當(dāng)天，他在社交平臺高興地宣布，“扣除中間休整時間，102天，3200公里，已抵達南京。”

從初夏到初冬，孫文竹已經(jīng)平安完成了3500公里的單人無動力長江漂流。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孫文竹正準(zhǔn)備最后沖刺位于崇明島東灘日出點的長江入海口。“金沙江段的漂流完全是對意志與身體的考驗，宜賓開始的長江干流段，面臨更為復(fù)雜的水情，對技術(shù)要求極高，而武漢到上海段，越來越多的‘場外干擾因素’開始浮現(xiàn)，”孫文竹分享道。

即將再次起程，孫文竹看了下天氣，晚上最低氣溫不到10度，江風(fēng)只會更冷，加上每天漲潮落潮，落差會有2至3米。 他找了份潮汐時間表，只有落潮時間可以前行，并且要避開航道，還需要再換條大一點的艇。“接下來要面對的風(fēng)浪、天氣，跟之前完全不一樣，希望一切順利，給這趟旅程畫上完美的句號。”

采訪的最后，孫文竹想起了從攀枝花下水的那天，“困難只有在路上才能遇到，黑暗的盡頭總有光，但是你必須要去啟程。”

因為，只有這樣你才感覺自己活著，你才強烈地感覺，自己活著?。ㄖx斌對本文亦有貢獻）

（注：長江上往來船舶多，水情復(fù)雜，進行江面水上體育運動極易發(fā)生安全事故。雖然目前沒有明確的法律約束此類活動，但不建議大家模仿孫文竹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