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 | 公益支教路漫漫 美麗中國CEO廖杞南：我們只是微光

每經記者 朱鵬    每經編輯 張海妮    

8月的尾聲，廖杞南在美麗中國廣州辦公室和《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視頻聊了3個小時。屏幕另一端，一身白T恤的他語速穩(wěn)健，衣服上印著醒目的“喜歡支教”字樣。

支教是廖杞南的經歷，也是他現(xiàn)在的工作。過去近10年，戴著眼鏡、形象溫和的廖杞南一直是國內率先成立的公益支教項目之一——美麗中國的核心工作人員，他于2018年1月升任首席執(zhí)行官。

截至2021年末，成立于2008年的美麗中國累計為中國教育資源匱乏地區(qū)超過440所鄉(xiāng)村中小學，派遣了超過3100名項目老師，影響了逾89萬人次的鄉(xiāng)村學生。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回溯國內公益支教的譜錄，機構和個人的身影不斷涌現(xiàn)。1999年，共青團中央啟動研究生支教團。2005年，放棄深造機會轉而支教的徐本禹當選感動中國年度人物，將支教拉入大眾視野。而隨著好友營支教、美麗中國、為華而教等一批公益支教機構先后誕生，支教力量所觸達的角落也越來越多。

據教育部數(shù)據，截至2021年，中國義務教育專任教師總數(shù)為1057萬，本科以上學歷教師占比77.7%，總體上滿足了教育教學基本需要。如果教育是一條河，它流過的地方，植被得以生長。那么在總體之外，公益支教就成為觸及角落的支流，在干流未及的時間差里，承擔了及時的滋養(yǎng)工作。

在所有關于支教的感人故事之外，《每日經濟新聞》（以下簡稱NBD）記者還想知道，在當下，一個公益支教機構想做到和能做到的事是什么，以及作為“支流”的價值內核又是什么。

于是在第38個教師節(jié)到來之際，每經記者找到了廖杞南。他說：“美麗中國既不能，也不可能包打天下。我們想提供一種思路、一種模型，讓其他力量主體看到，美麗中國能做的事情，他們也可以做，而且可以做得更好。”

 

解決“從0到1”的問題

教育和每個人相關。它不僅關乎知識和文憑，還蘊含著一個人的各種可能性。

廖杞南告訴每經記者，他們有一個進行了很多年的“清零計劃”。2014年，美麗中國剛到云南賓川縣的時候，發(fā)現(xiàn)只有縣城里的幾所小學開了英語課。隨后，支教老師們在縣城外的6所小學開展了英語教學。但兩年過去了，全縣還有幾十所小學沒開英語課。

美麗中國項目支教老師和學生。圖片來源：美麗中國官網 

“當時人民教育出版社在賓川掛職的副縣長提出，美麗中國的支教老師可以教當?shù)氐睦蠋熑绾紊嫌⒄Z課。于是，我們在2016年開始給當?shù)啬贻p的、有潛力上英語課的老師做教學培訓。他們再回到各鄉(xiāng)鎮(zhèn)學校，把所有沒開英語課的學校都給清零。”廖杞南說。

除了英語教育清零，美麗中國還在云南保山做了戲劇教育清零。廖杞南說：“未來我們還要做家校聯(lián)動清零，做青春期教育清零，以及各種各樣著眼學生核心素養(yǎng)發(fā)展的清零項目。 

NBD：老師是美麗中國的核心，美麗中國選老師的標準是什么？

廖杞南：我們其實沒有名校情結，基準線就是大學本科。在招募選拔過程中，超過50%比重的內容其實是在考察申請者為什么要來，我們還是希望招到有一定奉獻精神和社會責任感的人。

所以我們希望申請人在決定申請前要考慮清楚，因為每招募一個老師，我們的硬性投入成本都有幾千元。如果申請人通過了選拔卻在最后一刻放棄，我們的沉沒成本其實蠻高的。更重要的是，那個時候一般也沒有可以增補的老師了，對鄉(xiāng)村學校的孩子來說也是一種損失。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NBD：美麗中國專選最偏遠、教育資源匱乏的學校做支教嗎？

廖杞南：我們曾經一度是選擇最遠最難的學校。之前我們在云南楚雄州大姚縣的灣碧小學做支教，那個地方確實很缺老師。但學校距離縣城有180公里，沒通隧道之前，從縣城到學校要8個小時，通了后要6個小時。縣城里95%的人一輩子都不會去一趟灣碧鄉(xiāng)，太遠了。我們當時在那個學校做了很多很好的嘗試，但傳播不出去，影響帶動不了其他的學校。

現(xiàn)在我們選地方就會選在交通線上。老師出行方便，外請的專家來參觀考察也容易。像我們目前在給廣西和甘肅當?shù)氐睦蠋熥隹苿?chuàng)課培訓（指STEM課程：包含科學、技術、工程、數(shù)學）。在廣西馬山縣，我們已經開了3期培訓班，每期6個周末，馬山縣所有學校準備開科創(chuàng)課的老師要集中在一個學校，由美麗中國的老師和外請的專家進行培訓。

 

學生完成科技課外活動。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NBD：在美麗中國的支教工作中，除了授課還有什么？

廖杞南：給學生上課真的只是美麗中國的部分工作，現(xiàn)在中國基礎教育所面臨的問題已經從“有學上”轉成“上好學”，所以美麗中國除了上好課，也希望給孩子們帶去更多的可能性，比如更多元的課外活動。你很難想象一個云南農村的小學有管弦樂團，還能去昆明開公開演奏會。但在美麗中國，一個鄉(xiāng)村學校就可以有。

解決從0到1的問題是最重要的。我們也希望能夠把最好的東西一次性帶到農村，做到盡善盡美，但凡事總有過程。城里學校的孩子可以接觸到很好的三角鋼琴，農村學校沒有，那我們可以先用電子琴，總比沒有好。 

 

美麗中國支教小學的學生樂團。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三個“沒想到”

9月初，廖杞南輾轉云南、廣西、廣東、福建等地的多所中小學，在教師節(jié)到來之際，為幾百名第一次過教師節(jié)的新一屆美麗中國支教老師送去節(jié)日問候。

這是2009年的廖杞南不曾想到的場景。那年4月，美麗中國在他的母校中山大學舉行了第一場宣講會，聽完全程的廖杞南很激動，但他不知道那只是故事的開端。

廖杞南向每經記者回憶道，宣講會在中山大學一棟公共教學樓的課室進行，現(xiàn)場可能有超過50個人。場地由就業(yè)指導中心免費提供，批準場地使用的老師叫黃勇平，“黃老師當時是就業(yè)拓展科的科長，他當時其實也不完全清楚美麗中國要做的事，他是抱著支持志愿服務和促進就業(yè)的心態(tài)支持的”。

促成這場宣講會的是美麗中國的創(chuàng)辦人之一溫慧玲（注：清華大學胡婷婷和當時在清華大學當交換生的普林斯頓大學學生潘勛卓、耶魯大學學生溫慧玲和美麗中國早期的員工在2008年共同創(chuàng)立了美麗中國）。一年前的2008年暑假，溫慧玲走訪了云南多所鄉(xiāng)村學校，看到很多學校在汶川地震后開始翻新修建，因此她判斷國內鄉(xiāng)村地區(qū)學校未來的核心問題不是硬件設施，而是師資。

在臺下聽宣講會的廖杞南很激動。當時的廖杞南在校團委工作，擔任中山大學研究生支教團項目督導，負責研究生支教團的相關工作。他沒想到會有社會力量來做支教，感覺很了不起，但他不太相信會有人報名。

“當時我覺得沒有中山大學畢業(yè)生會去做1000塊1個月的支教，但沒想到最后錄取了5個人。其中3個在結束支教后加入了美麗中國，成為了團隊的主要負責人。”

此外，廖杞南也同樣沒想到美麗中國能一路發(fā)展至今，以及自己會辭掉安穩(wěn)又有前景的工作，一頭扎進來。

 

美麗中國CEO廖杞南。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NBD：是什么讓你后來選擇放棄共青團廣東省委員會的工作，加入美麗中國？

廖杞南：2004年到2005年，我參加研究生支教團去廣西一所高中做了一年支教，那段經歷讓我收獲特別多。與其說我去支教，不如說是去接受教育。尤其是我遇見的學生，他們在精神層面給我?guī)淼母淖?，其實遠超物質。

我記得當時我的班上有個女生叫楊佳琳（化名）。她是家里的老大，父親因為患病喪失了勞動能力，家里特別困難，但她遇事都是永不放棄。高考時，楊佳琳是班上為數(shù)不多考上大學的學生，后來發(fā)展得也很好。所以我堅信教育可以改變命運，后來她跟我講，說如果沒遇到我們，她可能就算很想讀，也不一定能堅持下來?，F(xiàn)在想來，當時獲得的保研機會等，其實都是很外在的事情。比起這種精神力量對我的幫助，那些都是很小的東西。

NBD：回過頭看，這些年你對支教的理解經歷了怎樣的變化？

廖杞南：我覺得變化蠻大的。我記得自己在2003年通過研究生支教團的選拔后，就不自覺地站在所謂的道德高地去俯瞰支教這件事，覺得自己有一種救世主的情懷，但去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當初的想法很可笑，因為自己恰恰是被教育的那個人。

我現(xiàn)在對支教的理解更多集中于參與支教的年輕人身上，希望他們在這段經歷中得到成長、得到鍛煉，也希望他們未來可以繼續(xù)為教育事業(yè)去奮斗。對于教育資源均衡化的宏大目標而言，支教是一個很好的補充，但扮演主體角色的還是教育行政主管部門、各級黨委政府、公辦老師。 

像微光一樣

在廣袤又復雜的中國教育景觀里，讓教育資源更加均衡化一直是其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它關乎當下，更關乎未來。

據教育部數(shù)據，當前我國義務教育階段有20.7萬所學校、1.58億名學生。2012年至2021年，全國小學凈入學率從99.85%升至99.9%以上。此外，教師交流輪崗制度的建立也推動了優(yōu)秀教師向農村和薄弱學校流動。

 

美麗中國對口支教的云南某小學。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在大圖景下，美麗中國的支教項目能讓一個廣西困難家庭的小女生更堅定地求學，也能讓一所云南偏遠縣城百人規(guī)模小學的考試成績大幅提升。但對于官網上“讓所有中國孩子，無論出身，都能獲得同等的優(yōu)質教育”的偉大目標而言，一個公益支教項目能發(fā)揮多大的能量？

廖杞南說，他也時常反問自己，美麗中國一年派遣300多名老師，兩年疊加的支教老師規(guī)模也就六七百人，怎么解決教育資源均衡化這么宏大的問題？他去廣東省梅州市的一個縣，當?shù)胤止苋耸碌慕逃诸I導告訴他，縣里常年缺600名義務教育階段的老師。而在美麗中國合作的廣西百色，當?shù)亟逃址矫?019年告訴廖杞南的缺編老師數(shù)量是3700名。

他說，把整個美麗中國的支教老師（服務期為2年）放在梅州那一個縣，才能解決老師缺編問題。“對于整個中國的基礎教育事業(yè)來說，我們能做的事太小了，但不意味著這個事就可以不做。勿以善小而不為。”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視頻截圖

NBD：作為教育均衡化的補充力量，美麗中國更重要的價值是什么？

廖杞南：一群年輕人基于一種社會責任感、公益志愿情懷，能夠從天南海北，去到一個自己從沒去過的地方，一起工作生活兩年，只為了幫助一群孩子的成長。美麗中國做的這件事會為孩子們樹立一個很好的榜樣，就是人一定要有社會責任感。

美麗中國也試圖通過自身的實踐向社會提供一個模型、一種方法。美麗中國能做支教這件事，那全國各地的慈善會、商會、各種成熟的公益組織，他們有很強的社會動員能力，他們會做得比美麗中國更好、更有效率、更優(yōu)秀。

像之前我們在廣東地區(qū)做支教，每年派到廣東的老師也就100到150人，高峰期能有180人，但遠遠填不上當?shù)氐慕處熑笨凇：髞韽V東共青團看到我們做這件事，就在2016年推出了希望鄉(xiāng)村教師計劃，第一年只招募了30個人，但現(xiàn)在他們每年招募的老師超過1000人。

我覺得美麗中國最大的價值是這個，像微光一樣，讓其他力量看到美麗中國在做的事，覺得“一個社會組織都可以做這個事情，我們?yōu)槭裁床荒茏觯?rdquo;那就對了，我說你們一定能做得比我們更好。

NBD：一個美麗中國算是微光，國內整體公益支教領域現(xiàn)狀是什么？

廖杞南：首先從公益支教來說，派老師去學校做教學工作這件事本身在國內其實剛起步。因為很少人做這一類型的公益，就很難形成規(guī)模效應。

目前國內規(guī)模最大的單一支教項目是國家層面的研究生支教團。其他的民間公益項目，像“為華而教”跟我們規(guī)模差不多，做的事也類似。另外還有上海的“杉樹支教”、廣東的“好友營支教”等?？偟膩碚f，做持續(xù)兩個學期以上的民間公益支教項目不算多，更多的是暑期夏令營。當然我覺得越來越多人做這件事更重要，因為這樣才能形成一股力量，才有機會把事情做大做好。在這個基礎上，如果能多一些一年期起步的項目就更好了。

NBD：你怎么看通過網課鏈接優(yōu)質教育資源的公益方式？

廖杞南：我知道有高中在做這件事，但高中生的自制力和學習動力都比較強，如果面向的是小學一二年級的學生，很難確信屏幕另一端的學生有沒有認真學。網課的確可以比較好地傳遞技巧性的知識，但教育不僅有教，還有育，育就要靠言傳身教，人和人有溫度地接觸，需要陪伴。這一點，現(xiàn)階段通過兩個屏幕可能很難實現(xiàn)。

 

學生和支教項目老師。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從云南“小賣部”到北京“超市”，未來幾年是大考

2014年，美麗中國建立了以中央組織部原副秘書長、副部長，國務院僑務辦公室原副主任劉澤彭為理事長的理事會。廖杞南認為在那之后，美麗中國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

先是在2014年注冊成立了北京立德未來助學公益基金會（以下簡稱立德未來基金會），美麗中國成為由該基金會管理、運作的教育非盈利項目。在此之前，美麗中國僅于2010年在云南昆明注冊為民辦非企業(yè)單位。廖杞南給每經記者打了個比喻，這就類似把開在云南的小賣部升級成了開在北京的超市。

2019年初，美麗中國兌現(xiàn)了注冊基金會之初立下的目標，立德未來基金會被北京市民政局評為最高等級的5A級社會組織。

過去幾年，美麗中國每年招募的新老師平均數(shù)量在300名左右。天南海北的老師要真實地去到美麗中國在云南、廣西、甘肅，以及廣東和福建原中央蘇區(qū)縣的各所中小學，開始兩年的支教工作和生活。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視頻截圖

在這期間，美麗中國要為他們保駕護航。例如，每個月3000元的津貼、每學期一到兩次的培訓。據美麗中國2021年年報，其全年接受的現(xiàn)金捐贈約9940萬元。廖杞南告訴每經記者，算上政府部門的支持（如地方教育局承擔的部分志愿者津貼，依照民政部相關要求，不計入捐贈收入），美麗中國每年的實際整體支出超過7000萬元。

NBD：從去年的收支數(shù)據來看，美麗中國目前的運營情況似乎還算良好，具體情況是怎樣？

廖杞南：今年由于各種外部因素疊加的影響，我們募資其實非常困難，大概率只能完成目標收入的30%~40%，但過去幾年，在理事會的努力下和捐贈人的幫助下，我們做了一定量的資金儲備，但今年肯定會用到比較多的儲備金了。

美麗中國是以人力成本為主的項目，不像做物資公益，今年募資少就可以少買一些東西。我們是剛性支出，老師到了學校，津貼就得發(fā)。不過我們相信明年會比今年好。

NBD：現(xiàn)階段美麗中國發(fā)展的難點是什么？

廖杞南：美麗中國是派老師去農村學校服務兩年，其實這個領域在公益圈都屬于小眾，不少人也還不清楚美麗中國具體在做什么。我們還需打造自身項目更大的影響力，讓更多人關注和參與這項公益事業(yè)。

其次就是教育的情況千差萬別，不僅要因材施教，也要因地制宜。在廣東，小孩子早上7點半就可以去上學，但在新疆，7點半天還沒亮。怎么探索出一個更普遍的范式解決一些差異性的問題，這也是一個挑戰(zhàn)。

NBD：你反復提到希望更多主體加入公益支教領域，那國內公益支教未來的發(fā)展前景是什么樣的？

廖杞南：國內的公益組織，包括整個公益慈善事業(yè)，其實都處于起步階段。從長遠來看，我覺得包括公益支教在內的公益事業(yè)一定會得到長足發(fā)展，因為國家層面也提到了第三次分配，其實就是要更多地發(fā)揮公益慈善的調節(jié)作用。

但未來兩三年，由于外部環(huán)境的壓力，對包括美麗中國在內的所有公益機構來說都是一次很大的考試。但風雨之后見彩虹，我相信未來一定會有更多的力量和美麗中國一起參與到公益支教、鄉(xiāng)村教育領域里來的。

（海報設計：劉陽  視頻編輯：步靜）

封面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