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經(jīng)濟新聞 2020-02-03 08:40:44
封城十天后,《每日經(jīng)濟新聞》記者采訪了3位武漢的普通人,他們的焦慮、熱心、恐慌、樂觀,是這十天中上千萬武漢人情緒起伏的橫截面;他們在這段時間里所質(zhì)疑的、所疑惑的、所凝聚的問題,是這段抗“疫”歲月的注腳,也是對如何打贏這場仗的警示。
每經(jīng)記者 鄭潔 每經(jīng)編輯 張海妮
1月23日10點,武漢天氣陰冷。由于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蔓延,這一刻,武漢迎來史無前例的封城:全市航空、鐵路、城市公交、地鐵、輪渡、長途客運暫停運營,機場、火車站離漢通道暫時關閉。
十天中,我們和武漢人民一起經(jīng)歷了確診人數(shù)的激增,也經(jīng)歷了78歲老人康復出院;我們經(jīng)歷了湖北醫(yī)院物資告急,也經(jīng)歷了除夕夜開始的八方支援;我們看到了醫(yī)護人員鏖戰(zhàn)一線的奮不顧身,也看到了疫情重地衛(wèi)健委主任弄不清床位數(shù)的黑色幽默;我們感受到湖北老人在疫情中賣糖葫蘆的心酸,也感受到浙江拾荒老人捐款萬元的感動。
封城十天后,《每日經(jīng)濟新聞》記者采訪了3位武漢的普通人,他們的焦慮、熱心、恐慌、樂觀,是這十天中上千萬武漢人情緒起伏的橫截面;他們在這段時間里所質(zhì)疑的、所疑惑的、所凝聚的問題,是這段抗“疫”歲月的注腳,也是對如何打贏這場仗的警示。
楚風常在,漢江長流,我們期待武漢“解封”的那一天。
口述:汪雪
武漢市某定點醫(yī)院行政人員
早在大年初一(1月25日),我就接到通知要上班,這我當然能理解。作為醫(yī)院的行政人員,一線醫(yī)生在前面拼搏,我們其他人要盡全力保障他們的工作。
但是有一個問題,作為接收確診病人的定點醫(yī)院,我們行政人員缺口罩,別說N95和醫(yī)用外科口罩了,連普通口罩都缺乏。醫(yī)院每天都會給我們發(fā)一個口罩,我們這類科室發(fā)得比較少。我們沒有防護服,沒有護目鏡,連雨衣都沒有,我給自己弄了個眼鏡每天戴著,也算一點心理安慰。
是我們不接觸病人嗎?不是的,我們也屬于高危人群。非常時期,單位原本的架構被打亂了,我們不再有固定的辦公場所,行政人員身兼數(shù)職,哪里缺人去哪里。
我每天在醫(yī)院住院大樓周圍晃,看到身邊經(jīng)過的每個人神色匆匆,我會猜一猜他們的身份:穿白大褂的是醫(yī)生,那不穿白大褂的呢?大家都戴著口罩,我根本分不清誰是醫(yī)院職工,誰是確診病人,誰是病毒攜帶者。后來我不猜了,反正是一個口罩戴到下班,說不定我自己都是病毒攜帶者。
我怕生病,醫(yī)院職工生了病也住不上院。病人一直在增多,口罩一天比一天少,現(xiàn)在我手頭就20多個口罩,還是以前存的。我聽說我們醫(yī)院的醫(yī)療物資好像只夠用一個星期,這也正常,因為病人多、消耗大。但這是一場持久戰(zhàn),說不定要幾個月,我不知道后面怎么辦。
我想回家,當然想回家,一個人在出租屋里生活,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爸媽。我家在武漢周邊一個城市,那里也是疫情重災區(qū)。我回不去,也不能回去;他們過不來,就算他們想來,我也不會讓他們來。相比自己,我現(xiàn)在更擔心他們,他們總會上班的,也沒有口罩,到時候他們怎么辦。
每天一下班,我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狠狠地洗澡。我在家門口自己搞了個小小的隔離區(qū),一進門把外面穿的衣服都扔那里,然后我就做飯,然后就到了睡覺的點。有時候一個人在家里,會感覺到恐慌和焦慮,想打心理熱線求助,想想又算了,也許還有人更需要。
現(xiàn)在還有個問題,我租的房子里快沒東西吃了。我有個習慣,喜歡囤吃的,所以封城前家里有一些方便面、蔬菜之類的,現(xiàn)在也不夠了。我不敢去超市,之前聽說過在超市發(fā)現(xiàn)病人。我也不去醫(yī)院食堂,我不去人流密集的地方,不僅怕被傳染,也怕傳染給別人。我家附近的超市縮短了營業(yè)時間,早上10點開門,傍晚5點關門,這時候我正在上班,我沒有車,現(xiàn)在也沒有公交,即使我想去也去不了。
我想知道,每天看到媒體上全國各地那么多捐款捐物資的,為什么到現(xiàn)在我們連口罩都這么缺乏?我感覺整個醫(yī)院效率很低,也說不上來是哪里慢,也許在走流程,也許調(diào)配需要時間。
慢慢的,我有了一種麻木感,反正也看開了,我不再用手機刷跟武漢有關的信息,尤其是病例數(shù)字。今天下班回家,我走路回去。路上人很少,也沒什么車,每個路口都只閃爍著紅燈,以前這車水馬龍的地方,現(xiàn)在橫穿馬路都可以。
空空的街道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口述者:丁喬
出版從業(yè)者、居家隔離的疑似病例
每年元旦跨年的時候,武漢都會舉辦音樂節(jié),今年也不例外,東湖那邊去了很多人,聽說還放了煙花。我很喜歡達達樂隊,但那天我去了江漢路,還因此挺遺憾。
當時的江漢路也是人山人海,非常熱鬧,我清楚地記得沒人戴口罩。大家知道有不明原因肺炎,但聽說不會人傳人,所以也沒有警覺。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一切是多么荒謬,那時街上每個人都那么開心,誰都想不到一場危機已靜靜地潛伏在身邊了。
1月15日左右,我有點咳嗽,我以為是感冒,沒有特別重視,就自己吃了點抗生素。過了幾天,等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時,門診已經(jīng)從之前的“隨便看”到完全排不上號了。
我有個朋友,她差不多1月19日時也開始咳嗽發(fā)燒,早上7點去醫(yī)院排隊,晚上11點才看上病??戳撕筢t(yī)生給她拍了片子驗了血,打了抗病毒的針,醫(yī)生就說病毒性肺炎,讓她回家觀察,等她后來要去打第三針的時候就根本排不上隊了。大量的人確診不了,擠在門診,輕癥的就拿藥回家觀察隔離,就這么個情況。
我吃了抗生素,癥狀沒緩解,但知道這么回事后,就不打算去醫(yī)院了,去了也看不上病,還有交叉感染風險。后來我家人也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出現(xiàn)咳嗽的癥狀,我們很害怕,但是不敢去醫(yī)院,就想先觀察觀察。我記得直到那時候,大概1月20日左右,我在街上看到戴口罩的也是少部分人。
1月23日早上,我醒來后刷微信,看到了“封城”的消息。我唰地就起床了,都沒有洗漱,直接就沖出門去。當時就一個念頭:我要買口罩,我要買酒精,我要買食物。等跑到超市一看,方便面、掛面什么的都被搬空了,菜價漲得很貴,我記得我買了三四斤小白菜,花了40多塊錢。我還買到了貨架上最后一瓶威露士,售貨員說他們已經(jīng)沒有庫存了。這天后,我們就沒再出過門了。
1月24日,除夕,全家人吃了我記憶中最壓抑的一頓年夜飯。武漢人性格是很熱烈的,但今年我們就放著春晚,電視里的一切歡聲笑語都跟我們無關,每個人都沉默著,不說話,面無表情,低頭看手機,可手機里都是不好的消息。那種氣氛太低沉了,讓人走不出來,我無法描述那種場景,但在我以后的人生中我會永遠記得這個除夕夜。
從大年初一到現(xiàn)在,這一周干了啥我都想不起來,有種不真實感,生活好像從中間被切斷了。這個春節(jié)我們沒有團圓,“封城”前我是跟奶奶、姑姑和一個小朋友住一起,我爸爸媽媽在另一個區(qū),但是封了城,我們過不去了。這一周干了什么?我爸爸單位有十幾個人確診感染,家里每個人都在咳嗽,大概就是住處各自隔離,足不出戶地揪著心吧。
2月1日,我出門了一趟——也只能我出門。奶奶年紀大了,姑姑要照顧小朋友,要生病只能是我生病。家里快沒東西吃了,我步行40分鐘,想去超市買點食材,但到了超市,什么東西都沒有了。一路上,幾乎沒有一家店是開著的,武漢人可能都在家里呆著,除了想方設法要住院的人。
回來路上我就遇到一個這樣的人,就在我們社區(qū)。社區(qū)是我回家必經(jīng)之路,我有點喘,走路比較慢,聽到有個住戶求社區(qū)工作人員給他開張單子,他說開了就能住院,但是社區(qū)的工作人員并沒有回應的意思,半天也不說話。我就走開了,心里很難受。
目前,我和家人情緒好點了,一個是因為隔離以后家里沒人嚴重發(fā)熱,算是萬幸;還有一個是因為我們心理上也隔離了,什么消息都不看,就能好受點。
我有個問題想問問。我們?nèi)腋綦x這么久,都是自行隔離,社區(qū)和居委會沒人要求,沒人聯(lián)系,沒電話,沒短信,也沒人上門排查。之前聽說落實到社區(qū),社區(qū)會來量體溫,我們?nèi)叶纪ζ诖模缭缇推饋淼戎?,因為我們想說如果社區(qū)來量了體溫,也許就能得到一些診斷什么的,但是沒人來。
現(xiàn)在是2020年,這一年我經(jīng)歷了意料之外的荒誕,去遙遠的賣場買食物要靠走路,生病了想住院得去社區(qū)批單子。現(xiàn)在我就想知道,如果后面我們家有人變成重癥了,那該怎么辦???是找醫(yī)院呢,還是找社區(qū)?我們能得到有效治療嗎?
超市中幾乎被搶購一空的貨柜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口述者:趙濤鋒
出行行業(yè)從業(yè)者、無償接送醫(yī)護人員志愿者
在做出行行業(yè)的很多年前,我是學醫(yī)藥的,也做過臨床,所以大年三十晚上看到微信群里醫(yī)護人員哭泣的視頻時,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武漢人,我覺得我應該干點什么。
第一反應是能不能接送下醫(yī)護人員,當時已經(jīng)“封城”了,我想要協(xié)調(diào)車的話肯定沒那么快,而醫(yī)護人員上班不便會造成大問題。我有車,也暫時做不了別的,所以我馬上就加入了志愿者群。
做這個決定時我沒有告訴妻子,我是丈夫,也是父親,我有兩個雙胞胎女兒,當時傳播渠道并非完全明晰,我怕自己的決定對家人不負責。但我必須做點什么,這些白衣斗士——對,我稱他們是白衣斗士——他們壓力太大了,需要有人站在他們背后,讓他們感覺自己不孤單。
我做這個決定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經(jīng)歷過非典,我知道冠狀病毒和呼吸道感染是怎么回事,我也知道怎么防護。而且我判斷這次這個肺炎致死率沒有那么高,如果做好消毒和防護,應該沒有問題。
第二天我就出門去接送醫(yī)護人員了,出發(fā)前我問了志愿者群主,是否會給一些基礎的防護設備?他很忙,就回我六個字:自愿自行購買。當時我也沒酒精,小區(qū)里的住戶知道我要做這么個事兒,就送了一些酒精給我。我就這么出發(fā)了。
流程是這樣:看到需要接送的信息,到了指定地方,接到醫(yī)護人員,把他們送到地方。這個過程中我們?nèi)虩o交流,醫(yī)護人員大概是怕自己攜帶病毒傳染給我。車上誰都不說話,這是我們之間的一種默契,下車之后,他們會給我個眼神、點個頭,我知道這肯定是感謝的意思。
接完人我會把他們接觸過的地方用酒精噴一遍,到了小區(qū)停車庫,我就把車門窗都打開通風。然后回到家,我就開始自我隔離,還是怕傳染給家人。這時候就瞞不住了,妻子最開始不理解,沒多久也理解了。
每次送完醫(yī)護人員后回家,我都不讓孩子出來,在家門口先讓妻子拿著酒精把我前后噴一遍,噴完了把鞋放外面,口罩和手套取下來,去洗手消毒,然后我就到自己房間不出來。到了飯點,妻子會把飯放我門口,我自己出去拿。想孩子了,就隔著房間聊聊天。當時我就想,如果我要長期做這個事,我肯定不能住家里了。
后來我就做得少了,一個關鍵原因是醫(yī)生的衣食住行渠道逐漸被政府完善,他們可以住在酒店,而且有專業(yè)的車隊接送。還有一個原因是確實聽說有無償接送的志愿者司機疑似感染,志愿者的人數(shù)就少了很多。
接送人的單子少了,我就又開始接送物資,做一些其他力所能及的事情。據(jù)我了解和推測,醫(yī)療物資現(xiàn)在還是缺乏,大概有幾個原因:一是全國各地都在過春節(jié),物資生產(chǎn)本來就不夠;二是現(xiàn)在由于各種原因,物流運送慢;三是這些物資到了紅十字會和慈善總會后,還有復雜的調(diào)度,工作量很大。這兩天鋪天蓋地在罵他們,但我覺得他們確實也辛苦。
還有一點,一定不能亂。我不知道在物資調(diào)度上面,有沒有可能請更專業(yè)的團隊來做?有沒有可能增加點人手?此外,我覺得個人方面,也要保持清醒的頭腦,自己不要亂,不要亂囤口罩,也不要成天看或者轉(zhuǎn)一些負能量的東西,心理會受不了。
這次不管是“封城”還是疫情,我們家人都比較淡定。“封城”這件事,我們有預料,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湖北人過年有做年菜、囤食物的習慣,所以我們也沒有出去搶東西,何況到現(xiàn)在為止都叫得到外賣送蔬菜,我覺得沒傳的那么可怕。
我和妻子也談過生死,我們第一次感覺死亡離我們這么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傳染,感染了又怎么辦,但是我們家總體情緒比較平穩(wěn)。相比疫情,恐慌才是更可怕的。我相信不久后,武漢一定會戰(zhàn)勝疫情。
記者手記丨等待綠燈重新閃耀 車輛川流不息
我曾經(jīng)兩次到過武漢。第一次是2011年,記憶中那時的武漢大橋下江水寬闊,小巷里熱豆皮好吃,公交車開得飛快,戶部巷人山人海。第二次是今年1月10日,九年間城市建設日新月異,但因為那股亂糟糟又溫暖的煙火氣,彷佛時光并未走遠。
記憶中的武漢人更是有種旺盛的生命力,脾氣爽直,見面響亮地打招呼“干么事”,遇到困難絲毫不“服周”。
正因為此,在這樣的印象下,聽到武漢人訴說面對疫情時的惶恐、焦慮、悲傷、疑惑,難免不揪心。盡管每個人都知道政府在行動、民眾在捐款,但個體的人在面對宏大的危機時,他們的無助那么真實,他們身處漩渦中,難免對未來有點迷茫。
他們有的人在醫(yī)院上班,每天都接觸病人,卻連普通的口罩都緊缺;有的人疑似感染,自行居家隔離,渴望社區(qū)量個體溫給個診斷,卻沒有等到;有的人不缺衣食,遠離危機,原本可以平穩(wěn)度日,卻因為內(nèi)心的熱血主動向危險走近;還有的人全家染病,家人狀況危急,卻因為無法確診等不到一個住院手續(xù)。
1000多萬人口,這不只是個數(shù)字,這是幾百萬個家庭,背后是跟你我一樣的千萬個故事。
采訪對象告訴我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細節(jié),她說武漢的街頭人少車少,但是紅燈卻一直在閃爍。這是一種隱喻,城市里的人現(xiàn)在需要停下來治病。今天看到武漢市將對全市經(jīng)發(fā)熱門診診斷有肺炎癥狀的發(fā)熱病人和新型肺炎病人的密切接觸者,由各區(qū)安排車輛分別送至區(qū)集中隔離觀察點集中收治。
武漢人等這一天很久了,我們相信不久的將來,綠燈將重新閃耀,人流車流將重新川流不息。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所有人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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